卻說高齡九旬的萬爸暫得保住老命，口中含管，靜躺不動，卻違反插管病人之常態(tài)，目光溫柔而炯炯，精神濟(jì)濟(jì)且奕奕。插管頭兩日，護(hù)士怕他去拔管，不得已對他綁戴“約束”（一種布制的繩索或類似棒球手套的厚手套，或統(tǒng)稱約束帶），接下來就對他日日松綁，只因萬爸忍功一流，配合度高。萬爸是老士官退伍，俗稱老兵，但面對生死關(guān)可不一定每個老兵都這么乖，有的老兵、老人會在重病或久病中厭世高喊“讓我走！”。無論以宏觀或微觀來看待其境遇，雖不乖，亦不表示是個錯，終究人本該可以為自己的生命存留作選擇，活出真性情自為瀟灑。真要命，萬爸很想活，在面臨喘死的存亡之秋他愿意選擇插管的考驗，這老人實實在在地履行了“歡喜做，甘愿受”，對他而言勇于對抗的本身就是瀟灑。

何以萬爸有如此深厚之內(nèi)力連日抵擋這些苦刑。數(shù)十年來，萬爸平日最愛的嗜好就是省水、省電，但凡看到電燈亮著就想關(guān)，一盆水可以拿來作多用途。這老小子連抽水馬桶都不大舍得用，咱們拉尿拉完，按鈕壓下去，大水嘩啦啦，不行！太浪費(fèi)！要用漱口杯去接水龍頭的水，半杯水倒入馬桶去沖，所剩半杯留著，下次拉尿繼續(xù)沖。萬爸對生活質(zhì)量要求之低度，已至如此登峰造極之變態(tài)化境，或許這種人在遭逢難關(guān)時也就不認(rèn)為多苦。

又如萬康在萬爸七十七歲時，曾騎腳踏車搭載萬爸一路不停騎了五公里，由于萬爸當(dāng)時約莫也有七十七公斤（身高一米六四），騎速快不起來，好容易到達(dá)目的地，萬康才赫然發(fā)現(xiàn)，萬爸的褲底全給黃泥濺濕，簡直如烙賽。原來稍早剛下過一場大雨，沿途都是泥湯路。這萬爸不忍打擾萬康騎車的節(jié)奏感，便這樣“享受”著奇妙液體觸摸屁股之體驗，這又是一樁殊勝變態(tài)了。

更加具體摧殘的案例是，萬爸在八十三歲那年曾不慎摔斷髖骨，經(jīng)手術(shù)于左腿肉內(nèi)裝置一大支人工髖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后雖可持杖行走以求穩(wěn)，但這個左腿卻開始有發(fā)疼現(xiàn)象，這一痛就痛了七年，日夜還是忍痛到公園散步。醫(yī)生說他這是老化，他半信半疑，沒辦法。萬康幫他拿止痛藥，他怕藥物有傷腎副作用，便也盡量不吃，寧捱痛。后幾年就算吃止痛藥也沒用了，生活起居卻仍照常。這萬爸可以和諸多疼痛、不方便、不舒適感“相忍為國”，猶然面色不改，甚至忘記這些壞感覺而生活下去，其功力之醇厚，早非常人能及。

這萬爸沒啥了不起的生死觀，你如果問他為什么要活？他可能反問你為什么要死？

活著，就是個好。這兒子萬康倒也想不出萬爸有啥生活嗜好去支持他活。努力想半天，總結(jié)出萬爸在生活中有三大嗜好，一個是買樂透，一個是看電視上的撞球賽，一個是喂狗吃大肉。

麻將，曾很愛打，但約莫八十歲過后可有可無，有人陪他玩，開心，沒人陪他玩，手一點(diǎn)不癢。若說壯年以前，萬爸曾經(jīng)年累月是個賭徒，擅長橋牌、羅宋（十三支）、麻將、天九（會，但沒機(jī)會玩，因為這種要去職業(yè)賭場），可說樣樣精通。八十歲之后賭的樂趣方只剩下買樂透此唯一嗜好。只要幾期沒開出大獎，他就興致高昂。終于有人中大獎，他看著電視嘿嘿笑，樂不可支，“dó［獨(dú)］得耶！”他笑不停。奇怪又不是他中獎是樂個春？萬康始終不懂。一如牌桌上有人自摸大牌，不是他摸的，他亦大驚大笑不止，牌局散了仍津津有味：“怎么會有這樣的牌！哇哈哈哈！因為他打了五筒，對家碰了丟二條被我吃，我打出八條對家考慮碰，不碰，結(jié)果讓他自摸了這么大的牌，哇哈哈你說妙不妙?！泵顐€屁，麻將不就是這回事，那人又沒給你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