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花實在走不動了,畢竟她是個女人,一路上忍饑挨餓、擔(dān)驚受怕,體力跟不上。
天早就黑了,她卻一直走著,白天趕路太招眼,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她就拖著鋼蛋藏到路邊,有如驚弓之鳥。借著月光趕路,雖然山路看不大清晰,卻讓她踏實了不少,山谷里只有王大花拖沓的腳步和驢蹄子敲擊土路的聲響。后半夜,山澗里開始返潮了,濕漉漉的潮氣夾雜著冷颼颼的秋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把王大花原本被汗水浸透后變得黏糊糊的衣服吹得發(fā)硬,貼在身上,越發(fā)的涼。王大花牽著毛驢,領(lǐng)著鋼蛋,困乏不已,她再也走不動了。她想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和鋼蛋一起先安頓一下,抬頭四望,看見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有一間不大的破廟。
王大花拖著驢、領(lǐng)著鋼蛋來到了廟前,她把驢拴在廟門口的一棵老樹上,故意把繩子拴長了一些,好讓牲口能多吃幾口周邊的草。然后把鋼蛋從毛驢上抱下來,背在身上。王大花推開廟門,舊廟顯然荒落了很久,到處織結(jié)著蛛網(wǎng)。王大花找了處平整的地方,從包里取出幾件衣裳,墊在地上,把鋼蛋安置好。
王大花睡得很淺,盡管很累,但是她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迷迷糊糊中,王大花聽到外面的毛驢突然叫了起來,王大花睜開眼,就看到有人推開了廟門。王大花立即起身,一個黑影摸摸索索地進(jìn)來了。王大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一塊石頭,這才叫道:“誰?”
“喲,住上人了。”黑影吃驚不小,聽聲音歲數(shù)不大。黑影說:“我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想歇個腳?!?/p>
“貨郎?咋連個挑子也沒有?”王大花疑惑。
“在門口哪?!必浝芍钢竿饷妫统鋈チ?。少頃,貨郎挑著擔(dān)子進(jìn)來,挑子架上,果然插了些小雜貨。貨郎看了眼睡著的鋼蛋,說:“還帶著個孩子,這是去哪兒呀?”
王大花沒回答。
“這世道不安寧,你們娘兒倆出門可得當(dāng)心點?!彼种钢竿饷妫绑H不錯,一看就是好腳力?!?/p>
王大花一直警覺地盯著貨郎。借著月光,王大花看出貨郎的歲數(shù)確實不大,應(yīng)該也就二十出頭。
“你們娘兒倆睡這頭,我睡那面,打個盹,一會兒該天亮了。”他說完走過去,將挑子放到一旁,收拾了個地方,鋪著干草。
王大花死死地盯著貨郎。
“這方圓十里地,也沒個村子,真是不方便?!必浝膳ゎ^看著毛驢旁邊的東西,又道,“東西不少呀,還有被褥,這趕上搬家了……”
“串親戚。”大花說了一句。
“聽大姐的口音,像是花園口的?”
“你咋知道?”
“整天在鄉(xiāng)下轉(zhuǎn),你一張嘴,我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你們娘兒倆這是……去大連吧?”
王大花沒接話。
貨郎自顧自地說:“去大連,得從城子疃走吧?帶通關(guān)證了嗎?”
“要是沒有呢?”王大花問。
“那可過不去?!必浝烧f,“我倒是三天兩頭進(jìn)出大連,有時候過關(guān)的證丟了,就找村里的人幫著辦一個。這手頭,還真攢下兩個。”
王大花一喜,說:“那大兄弟,你能不能……”
貨郎猶豫著,不說話。
“大兄弟,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娘兒倆吧,我男人叫日本人害死了,剛走沒幾天,我也是走投無路,才上大連投奔親戚。家里的錢,都打發(fā)了我那個死鬼男人了……”王大花抹著眼淚說。
貨郎看著熟睡的鋼蛋,嘆了口氣,說:“孩子這么小……算了,你拉扯個孩子也不容易,這么著吧,咱們也算有緣。那個證,給你啦?!?/p>
王大花驚訝道:“不要錢?”
“咱也算有緣,睡到一個廟里……”貨郎突然意識到什么,有些尷尬,忙說,“我這話說的,你別挑啊,大姐?!?/p>
“沒事沒事,咱是有緣,有緣!”
王大花這下心里踏實了,她想著孤兒寡母到了大連以后的日子,心里又充滿了希望。王大花還想問問大連城里的情況,但貨郎那邊已經(jīng)響起了鼾聲。王大花松了口氣,敢情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呢,這么想著,自己也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卻不見了貨郎和他的挑子,好在毛驢和筐里的東西都在,王大花這才松了口氣。鋼蛋身旁,堆了不少零嘴,還有一卷錢和兩張通關(guān)證。
王大花牽著毛驢上了大路,走了沒多遠(yuǎn),突然聽到身后傳來突突的汽車聲,坐在毛驢上的鋼蛋大叫:“娘,鬼子!”
王大花大驚,她回頭一看,遠(yuǎn)處塵土飛揚,膏藥旗分外顯眼。躲是躲不開了,王大花拉住毛驢,想牽到路邊,誰知毛驢像是被汽車聲驚了一般,不聽擺弄。轎車開過來,擋住了去路。從車?yán)锵聛淼囊荒幸慌畠蓚€人,脖子上都掛著相機。另有兩個軍人下車,其中一個居然是青木正二。
王大花將鋼蛋攬在懷里,腿哆嗦著,那女的對毛驢有了興趣,舉起相機對毛驢一通拍照,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青木正二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毛驢躲著,一個日本軍人上前拉毛驢。
王大花急了,上前求著日本軍人:“太君,毛驢不能給你們啊,這是我借來的,得還人家呀?!?/p>
女的忙對王大花擺手,嘰哩哇啦說著日語,青木正二翻譯:“秋子小姐說,你的驢很漂亮,讓她想起了家鄉(xiāng)的驢?!?/p>
叫秋子的女人忙對著王大花鞠躬,對鋼蛋也微笑起來,還摸了把鋼蛋的臉蛋,王大花忙把鋼蛋拉到身后。秋子又打量起毛驢馱的東西,對柳條筐也來了興趣,居然照起相來。王大花心里咯噔一下,那柳條筐里裝著的可是戲匣子,要是讓小鬼子發(fā)現(xiàn)了,非搶去不可,那她可就沒了去見王三花和孫世奇的見面禮,沒有個像樣的見面禮,她和鋼蛋就沒臉住在人家那里。王大花攔在柳條筐前,不讓秋子翻看,一個日本兵火了,上前呵斥王大花閃開,王大花哀求:“太君,別,別呀,這可是我的全部家當(dāng),是我送給城里親戚的?!?/p>
青木正二說:“秋子小姐沒有別的意思,她就想背著筐子照張相。”
王大花哭喪著臉,說:“一個破筐有啥好背的,在家都是裝驢粑粑蛋的,別臟了女太君的白褂子……”
青木正二笑笑,給秋子翻譯了一遍王大花的話,秋子小姐笑吟吟地?fù)u頭,王大花還要說什么,一個日本兵突然不耐煩地吼了一聲,上前去搬筐,王大花嚇得面如土色,秋子小姐忙對日本兵搖頭,連連說:“不要拿了,我不照了?!?/p>
兩個日本兵強硬上前,想抬下柳條筐,卻沒抬動,兩人疑惑,青木正二盯著王大花,問:“這里面裝的什么?”
王大花慌亂地?fù)踉诳鹎埃骸疤胰揖瓦@點值錢的東西了?!?/p>
一個日本兵一把將王大花推倒,搬下筐來,翻出筐里的雜物,所有人面面相覷。
筐子里,居然是一塊石頭。
王大花也蒙了。
“你馱著一塊石頭干什么?”青木正二盯著王大花問。
“我怕孩子坐在上面,壓偏了。”王大花支支吾吾地說。
青木正二想了想,回頭翻譯給秋子等人聽,秋子點頭,不光對王大花一個勁兒地鞠躬,還豎了下大拇指,王大花不明就里,只是覺得這個光知道鞠躬的女人彪乎乎的。
秋子終于背上了柳條筐,讓人給自己照了好幾張相。一通折騰后,秋子看看王大花和鋼蛋,又對青木正二說著什么,青木正二對秋子點頭,秋子回身對穿便裝的男人說著什么,男人跑回車?yán)?,拿過來三盒罐頭,遞給秋子。秋子接過罐頭,轉(zhuǎn)身遞給王大花,嘰哩哇啦又說了一堆日本話,青木正二翻譯給王大花聽,說:“秋子小姐說打擾您了,謝謝您,這三個罐頭,是她的一份謝意?!?/p>
王大花沒接,秋子將罐頭塞到鋼蛋手里。鋼蛋茫然地看著王大花,不知道該不該拿。秋子站到了王大花和鋼蛋身旁,又拉過青木正二和幾個日本軍人,青木正二面色嚴(yán)峻。秋子笑瞇瞇地沖著男人手里的鏡頭擺手勢。男人舉著相機,按動了快門,王大花、鋼蛋、秋子、青木正二、幾個日本軍人、驢,一起被定格。拍完照,秋子又對王大花鞠了好幾個躬,這才跟青木正二等人一起上了汽車。汽車開走了,愛鞠躬的秋子還在車上笑吟吟地沖著王大花和鋼蛋擺手??粗饾u遠(yuǎn)去的汽車,王大花把筐和行李又翻了一遍,戲匣子真不見了!
王大花扭頭見鋼蛋又在吃著兜里的零嘴,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把零嘴打落在地。鋼蛋嗚嗚地哭起來。王大花忍不住鼻子一酸,整理好行李,自己邊哭邊給鋼蛋擦眼淚。
“哭啥哭!沒了個戲匣子咱還不活了?”王大花恨恨地罵著,“你個臭貨郎,別讓老娘再看見你!”
前面是一個不大的村落,依稀看到黑烏烏的茅草屋頂。王大花和鋼蛋走進(jìn)村子里歇腳。一棵老樹下,放著貨郎挑子,幾個孩子和婦女在挑東西。旁邊的一塊石頭上,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者在給貨郎按著腳踝,貨郎痛得額頭冒汗:“大叔,你輕點?!?/p>
原來,這貨郎偷了王大花的“戲匣子”,天不亮就從破廟匆匆走了。因為天黑,貨郎又走得匆忙,結(jié)果一不留神,一腳蹬空掉進(jìn)了路邊的塄坎下面,腳也崴了,連滾帶爬好不容易進(jìn)了這個村子,就找了個郎中給他醫(yī)腳。
王大花看到貨郎,回身抱下驢背上的鋼蛋,對他耳語了一番。貨郎單蹦著腿,剛一坐下,王大花就沖了過來:“你個天殺的冤家,扔下俺們娘兒倆不管,自己在外頭快活!”
王大花撲倒了貨郎,拳頭像雨點般地打來。鋼蛋也跑過來,看著貨郎,怯怯地沒有反應(yīng)。王大花厲聲呵斥:“鋼蛋!”
鋼蛋怯生生朝貨郎叫了聲:“爹,你別欺負(fù)娘!”
貨郎有些發(fā)蒙,慌忙辯解:“我不是你爹……”
“哎媽呀,你還是人嗎?兒子都不認(rèn)了?大家伙說說,他還是人嗎?一天到晚不回家,不管俺們娘兒倆死活?!蓖醮蠡ㄈ銎鹆藵妬恚吙捱叴反蛑浝?,引得眾人對貨郎指指點點。
“大家伙看看,我這歲數(shù),怎么可能跟她……”貨郎辯解著。
“你不就是個小女婿嗎?現(xiàn)在嫌我老了,我白給你當(dāng)了這么些年老媽子?。 蓖醮蠡ㄖ蹨I,又捶打起貨郎。圍觀的人們跟著罵貨郎不是東西。
“大姐,你這是干什么?咱上一邊說行嗎?”貨郎知道這時候說什么都沒用,他悄聲對王大花說著軟話。
王大花朝人群外看去,鋼蛋正費力地抱著一個筐往毛驢身邊挪步。王大花一推貨郎,罵道:“你不要俺們娘兒倆,往后就別進(jìn)家門,愿上哪兒瘋?cè)ノ叶疾还?!?/p>
王大花抓起貨郎掉在地上的錢袋,抹著眼淚跑了。貨郎抬腳要追王大花,怎奈崴了的腳不敢落地,圍觀的人群也堵上了他的路。在眾人的呵斥和指責(zé)聲中,貨郎眼巴巴看著王大花和鋼蛋重新上了路。
拿回了失而復(fù)得的“戲匣子”,王大花的心情好了許多,連毛驢的腳步也輕盈了起來。鋼蛋坐在驢背上,吃著從貨郎那里搶來的好吃的,王大花說:“給娘嘗嘗。”
鋼蛋遞過五香豆,王大花抓了幾粒,放進(jìn)嘴里嚼著,嘻嘻笑起來,說:“是怪好吃的……”
“娘,要不是貨郎,咱的戲匣子就叫小日本搶走了?!?/p>
“也是,他還算干了點好事,要不然,你三姨夫就落不著了?!?/p>
黃土彌漫的大路上,娘兒倆的身影顯得過于孤單。王大花不會想到,她帶著的這顆炸彈,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險些要了她和兒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