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開敏（安寧照顧基金會講師）

　　認識絢慧是在安寧照顧基金會的工作坊，她的年輕、才氣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前年，她在安寧病房的心靈手記《死亡如此靠近》一書出版，把在病房協(xié)助癌癥患者和家屬的實戰(zhàn)錄整理成短文，纖細的筆觸、敏銳的觀察以及從容的最后陪伴，十分動人，也真實呈現(xiàn)了安寧病房的面貌。

　　《請容許我悲傷》是絢慧的第二本書，她很清楚地表白，這樣的書寫，除了希望在悲傷教育工作上傳遞“善待悲傷”的重要信息外，透過書寫和面對，也能幫助她從童年失去依靠的內(nèi)在困境中復原。

　　誠然，真實地面對，就是回首審視“失落”在生命斷裂處所留下的傷痕，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墩埲菰S我悲傷》正是訴說每個當事人在修通（work through）的路上所必須完成的這項功課，也提醒所有關心當事人的親友，允許和尊重這樣的需要。國外醫(yī)院內(nèi)設置喪慟室（bereavement room），就是提供一個空間，讓喪親者在隱秘、安全的環(huán)境中流淚、告別、面對、沉思，照顧內(nèi)心的喪慟。

　　然而，每個社會文化中都充滿了各種“惡待”悲傷的實例，往往反映的是大環(huán)境中所彌漫的對死亡的恐懼失措或焦慮難安，就像《來人間兩年的小天使》中的小韋韋，因瀕死被家庭排拒；或《我一個人很寂寞》中的阿宏，如此敏感地配合母親掩蓋對父親病重的擔心和自己的悲傷；或像《悲傷不曾離去》中冬冬的老師，對冬冬喪母的粗魯對待。死亡是如此難被正視、接受或分享討論的一個禁忌。這本書正是希望邀請讀者以更開放、坦然的心接納悲傷，簡言之，容許心中的悲傷有一個位置存放。

　　本書集結(jié)了十余個喪親的故事，有絢慧在工作上服務的患者及家屬、團隊友人，也有親人等，也有遺族的父母、孩子、朋友。絢慧工作的對象不一，她充分利用不同手段，如兒童繪本、玩偶、畫圖、說故事等，來協(xié)助當事人表達情緒，這些方法是死亡教育中被廣泛討論的。音樂、藝術(shù)、閱讀、書寫等療法，都是借由不同的管道，讓內(nèi)在深層的情緒、困惑被觸動引發(fā)，或得到共鳴、舒緩。

　　書中示范的另一項重要安寧照顧是完成遺愿，如《楔子》中最后去酒吧過生日的男孩，《爸爸，我舍不得你》中在父親節(jié)前安排的全家聚會?！肮膭畹绖e”也是生死相安的功課，絢慧多次提醒孩子要記得父母的愛，把握最后時間來道謝，承諾會好好照顧自己。

　　讀完全書，我非常欣賞絢慧的用心以及對喪親議題的持續(xù)關注。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安寧的心理照顧仍有許多社會文化層面的阻礙，反應在大環(huán)境（小區(qū)）和小環(huán)境（醫(yī)院）的重重限制，如資源不足、父母拒談等。書中的實例讓我們更親近安寧病房現(xiàn)場所發(fā)生的一切，在極度欠缺本土生死教育素材的臺灣，絢慧的努力值得喝彩與鼓勵，相信普羅大眾可從書中開啟“容許悲傷”的一扇心靈之窗。至于專業(yè)工作部分，我在此提出三點補充：

　　第一，“悲傷”在家庭系統(tǒng)內(nèi)的運作。絢慧說得很對，家庭最重要的次系統(tǒng)是父母，因此幫助孩子的前提是強化父母的功能，在安寧病房，保護在死亡巨大壓力下被忽視的兒童，格外重要?；谶@一點，面對個案時，我們會期待能更多地做父母的工作，鼓勵他們把握時間陪伴孩子。道別時，除了正向的交代，也要表達遺憾，甚至抱歉。因為孩子失去父母時，常常的解讀為“被棄”，因此可能有潛藏的憤怒、內(nèi)疚。提醒他們父母的愛雖然重要，但是面對真實的內(nèi)在矛盾也同樣重要。過于強調(diào)要求孩子熱愛父母，承諾對自己的照顧，也是某種角色錯置，忽略了孩子在家庭系統(tǒng)內(nèi)是弱小待保護的。

　　第二，未解決的“悲傷”對個人、家庭的傷害?！段乙粋€人很寂寞》中的阿宏目睹父親逝世后，媽媽的酗酒、割腕，以及他不慎將剪刀插入弟弟的肚子，反映的正是喪親后的個人及家庭解組。其實阿宏的畫中已透露了很多求助的信息，認同父親而躺在地上的他，說他和父親是同一國的，父親死了，那他呢？他要去死那一國，還是留在生這一國？八歲的他理解的死亡是什么？這些都是寂寞的阿宏等待被陪伴和了解的。當他說“我不要說，我要把我的悲傷放在心里，媽媽已經(jīng)很難過，我不要讓她看到我難過”，那時我們需要告訴他：他還是個孩子，他想保護媽媽，可是他太小了，他需要大人保護。我們也要提醒媽媽看到孩子的負擔，在家族系統(tǒng)中找到其他的支持，當母子都出現(xiàn)攻擊、破壞、毀滅能量的現(xiàn)象時，心理治療的資源必須及早引進。

　　第三，特殊形式的死亡所引發(fā)的悲傷歷程有所不同。書中提到的“猝死”，《我很想念弟弟》中的澄澄、《楔子》中的父親都是無預警的死亡。對遺族而言，會因毫無心理準備、死亡可能可以預防等因素而使哀悼變得復雜。在悲傷輔導的工作中，需要和安寧病房慢性、有預期的死亡有所區(qū)別，陪伴喪慟之外，要對創(chuàng)傷后壓力反應的動力有所了解和敏察。

　　“真正讓人感到恐怖與受傷的不是死亡，而是周遭人的態(tài)度與反應?！毕Ｍx者能體會其中的深意。

　　【安寧照顧基金會：此處指在臺灣地區(qū)設立的專門針對晚期病患的機構(gòu)，旨在用完整的醫(yī)療技術(shù)幫助病患減輕痛苦，并且用愛心陪伴病人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讓病患能擁有生命的尊嚴、完成心愿，安然逝去；協(xié)助家屬勇敢地面對死亡帶來的痛苦，重新展開自己的人生。后文所提的“安寧”均指安寧照顧基金會。——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