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轉(zhuǎn)世說之于自己是一回事——我想起從前電影里英雄或強盜受死時常說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而我第一次聽見這話時,一下還不明白由打哪兒算起——之于別人即死者則是另一回事。因為新的開端即使存在,它也已經(jīng)屬于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了。而且人雖轉(zhuǎn)世,他的“知”卻消亡了,無法逾越“終結(jié)–開端”而得以延續(xù)?!拔摇敝粚儆诰唧w某一生命進程。所謂“前身的記憶”,例如白居易之“世說三生如不謬,共疑巢許是前身”(《贈張?zhí)幨宽f山人》),姜夔之“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向吳松作客歸”(《除夜自石湖歸苕溪》),與這里所說毫無關(guān)系。與死者相關(guān)的生者乃是以“死者之知”作為死者仍然存在的征象的,喪失這一征象,他的情感也就無以投注。所以“轉(zhuǎn)世”很難在更為具體和更為實在之處真正給予生者以幫助。
王充所著《論衡》,范縝所作《神滅論》,都不相信人死之后,鬼或神仍然存在。王充更云:
“夫死人不能為鬼,則亦無所知矣?!保ā墩撍馈罚?/p>
范縝則云:
“死者有如木之質(zhì),而無異木之知;生者有異木之知,而無如木之質(zhì)也。”
《搜神后記》里有個著名的故事:
“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 : 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遂高上沖天。”
寥寥數(shù)十字,曲折地道盡了生者對死者“魂歸故里”的企盼,而這是如何之不可能,但生者進而卻又找到了一種更大的慰藉。
說來我偶爾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將來有一天我會與母親見面,對她講述分別之后的日子我是怎么過的。繼而總是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從前母親出外旅行離開或者返回時的情景。記憶較深的是有一次她從承德回來,下午,我到永定門火車站去接她,站臺上空空蕩蕩,接人的只有我一個,下車的除母親之外也沒有幾個人。還有一次她乘火車轉(zhuǎn)道廣州去香港,同車箱里有個穿白牛仔褲黑高筒靴的女孩。再就是她從香港回來,姐姐和我去機場接她,弄錯時間去晚了,結(jié)果母親自己拿著大包小包千辛萬苦地回到家里,而那是她一生最后一次去旅游了。
戴維·里夫在《死海搏擊:母親桑塔格最后的歲月》中寫道:
“以色列杰出詩人阿巴·科夫納一九八七年躺在斯隆·凱特林紀念癌癥中心奄奄一息,寫下以下詩行的時候,表達的當然并非僅僅是詩人的感受: 很快/很快我們就會知道/沒有我們星球照轉(zhuǎn)/我們是否接受得了?!?/p>
我聯(lián)想起呂碧城的絕命詩:“護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績?nèi)讨芈瘛4掖艺f法談經(jīng)后,我到人間只此回?!痹诱f“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想,也許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哀罷。這里最讓我悲哀的是,兩位將死的人不約而同地為自己安排了一個超越人間之外的駐足之地——好比是圣經(jīng)所說“窄門”之后的處所——而忽略了“我”實際上行將不復(fù)存在。但對于將死的人來說,這一事實未免太殘酷了。
羅蘭·巴特的《哀痛日記》寫于他的母親去世之后。其中有一則說:
“現(xiàn)在,確認之意識,有時意外地像一種正在破裂的氣泡沖撞著我:她不在了,她不在了,她永遠地和完全地不在了。這種情況是模糊的,無形容詞的,即令人眩暈的,因為它是無意韻的(即無可能的解釋而言的)?!?/p>
另一則說:
“下雪了,巴黎下了許多雪;這很怪。我自言自語,于是我又痛苦難忍:她永遠不會再待在這兒看雪了,永遠不會再讓我給她講下雪了?!?/p>
我的母親去世后,其他想法漸漸褪去,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卻是與巴特近乎一樣的念頭。好像我也需要這樣一種“確認”——只是陳述“她不在了”這一事實,甚至不帶什么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