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直起來了,我的母親。轉(zhuǎn)過身來了,我的母親。骯臟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兒疲竭的我熟悉的一雙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我的母親的眼睛。
母親大聲問:“你來干什么?”
“我……”
“有事快說,別耽誤媽干活!”
“我……要錢……”
我本已不想說出“要錢”兩字,可是竟說出來了!
“要錢干什么?”
“買書……”
“多少錢?”
“一元五角就行……”
母親從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龜裂的手指點著。
旁邊一個女人停止縫紉機,向母親探過身,喊:“大姐,別給!沒你這么當(dāng)媽的!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上學(xué),還供他們看圖書哇!……”又對我喊:“你看你媽這是在怎么掙錢?你忍心朝你媽要錢買圖書哇!……”
母親卻已將錢塞在我手心里了,大聲回答那個女人:“誰叫我們是當(dāng)媽的??!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
母親說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彎曲了背,立刻又將頭俯在縫紉機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腳并用的機械忙碌狀態(tài)……
那一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原來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個老女人了!那時刻我努力要回憶起一個年輕的母親的形象,竟回憶不起母親她何時年輕過。
那一天我第一次覺得我長大,應(yīng)該是一個大人了,并因自己15歲了才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是一個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難當(dāng),無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著錢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錢給母親買了一聽水果罐頭。
“你這孩子,誰叫你給我買水果罐頭的?!不是你說買書,媽才會給你錢的么?!”
那一天母親數(shù)落了我一頓。數(shù)落完了我,又給我湊足了夠買《青年近衛(wèi)軍》的錢……
我想我沒有權(quán)利用那錢再買任何別的東西,無論為我自己還是為母親。
從此我有了第一本長篇小說……
后來我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勇敢》《幸福》《紅旗譜》……
我再也沒因想買書而開口向母親要過錢。
我是大人了。
我開始掙錢了——拉小套,在火車站貨運場、濟虹橋坡下、市郊公路上……
用自己辛辛苦苦掙的錢買書時,你尤其會覺得你買的乃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錢、最好的東西。
于是我有了三十幾本長篇小說。15歲的我愛書如同女人之愛美,向別人炫耀我的書是我當(dāng)年最大的虛榮。
三年后幾乎一切書都成了“毒草”。
學(xué)校在燒書。圖書館在燒書。一切有書的家庭在燒書。自己不燒,別人會到你家里查抄,結(jié)果還是免不了被燒。
街道也成了“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執(zhí)行委員會”——使命之一也是挨家挨戶查抄“毒草”焚燒之。
“老梁家的,聽說你們這個院兒里,頂數(shù)你們家孩子買的黑書多啦,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