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闖入家中的人們,母親鎮(zhèn)定地聲明:“我是文盲,不知哪些書是黑書。”
“除了毛主席和林副統(tǒng)帥的書,全是黑書,毒草。這個簡單明白的革命道理文盲也是應(yīng)該懂得的!”
“我兒子的書,我已經(jīng)燒了,燒光了?,F(xiàn)時我家只有那幾本紅寶書啦?!?/p>
母親指給他們看。
他們懷疑。
母親便端出一盆紙灰:“怕你們不信,所以保留著紙灰給你們驗證。若從我家搜出一本黑書,你們批判我?!?/p>
“聽說你兒子幾十本書吶,就燒成這么一盆紙灰?”
“都保留著,十來盆呢。我不過只保留了一盆給你們看?!?/p>
母親分外虔誠老實的樣子。
他們信了。
他們走時,母親問:“那么這一盆紙灰我也可以倒了吧?”
他們善意地說:“別倒哇!留著,好好保留著。我們信了,興許我們今后再來查一遍的人們還不信呀。保留著是有必要的!”
紙灰是預(yù)先燒的舊報。
我的書,早已在母親的幫助下,糊在頂棚上了。
我下鄉(xiāng)前,撕開糊棚紙,將書從頂棚取下,放在一只箱子里,鎖了,藏在床下最里頭。
我將鑰匙交給母親時說:“媽,你千萬別讓任何人打開那箱子?!?/p>
母親鄭重地接過鑰匙:“你放心下鄉(xiāng)去吧!若是咱家失火了,我也吩咐你弟弟妹妹們搶救那箱子。”
我信任母親。
但我離開城市時,心懷著深深的憂郁。我的書我的一個世界上了鎖,并且由我的母親像忠仆一樣替我保管,我沒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然而誰來替我分擔(dān)母親的愁苦呢?即使是能夠分擔(dān)一點(diǎn)點(diǎn)?
我知道,不久三弟也是要下鄉(xiāng)的。
接著將會輪到四弟。
那么家中只剩下挑不動水的妹妹,瘋了的哥哥和我瘦小的憔悴的積勞成疾的母親了!
我們將只能和父親一樣,從相反的兩個方向,大東北和大西北遙遙地關(guān)注我們?nèi)找嫫茢〉募伊恕?/p>
母親越是剛強(qiáng)地隱藏著愁苦,我越是深深地憐憫母親。
上帝保佑,我的家并未失過火,卻因房屋深陷地下,如同母親掙錢的那個小廠一樣,夏季里不知被雨水淹了多少次。
一九七九年,時隔五載,我第一次從北京回去探家,幫助母親從家中清除破爛東西,打床底下拖出那一只挺沉的箱子。它布滿了滑溜溜的霉苔。
我問母親:“媽,這箱子里裝的什么呀?”
母親看著,回憶著,和我一樣想不起來。
“媽,把打開這鎖的鑰匙給我……”
“媽也記不清楚哪把鑰匙是開這把鎖的了,你試吧!”
母親從兜里掏出一串鑰匙給我。
鎖已銹死,哪一把鑰匙也打不開,最后被我用磚頭砸開了。
掀開箱蓋,一股霉味直沖鼻腔。一箱子書成了一箱子發(fā)黃的碎紙。
碎紙中有幾個粉紅色的小小的生命在鉆動,像剛剛被剁下來的保養(yǎng)得極潤的女人手指。
我砰地關(guān)上了那箱子蓋,并用雙手使勁按住,仿佛箱子內(nèi)有一個面目猙獰的魔鬼。
即使將世界裝在那樣一口箱子里也是會發(fā)霉的。
“這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啊?”
母親困惑地又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