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先生:
你好。
我來看你了,又是酷熱的夏天。朋友在西湖租借了一艘豪華的游艇,這是一艘小型游艇,可以乘坐七八個游客,可是我們只有三個人。三個人坐在這寬敞的游艇里有些空空落落,丈夫舉著他那架帶長鏡頭的尼康相機,竄前竄后,忙于搜集西湖美景,而我則把身體舒舒服服地埋在寬大的座椅里。
遠處的夕陽漸漸地下落,近處的三潭印月悄然地站立在那里。周邊的游客們熙熙攘攘,那些小舢板上的船老大們赤膊上陣,側(cè)著身體奮力搖櫓。要不是他們黝黑的背脊上閃爍著晶瑩的汗粒,船客們不停地搖擺著蒲扇,坐在冷氣機下的我,簡直就忘記了外面還有一個凡人的世界。
掌控游艇的船長坐在駕駛座上半閉著眼睛,臉上雕刻滿了歲月的殘痕。此刻,他一只手擱在方向盤上,蒼蒼地吟唱起當?shù)毓僭拑旱男≌{(diào):“杭州的山不高不低,西湖的水不深不淺,蘇堤的燈不明不暗,這里的姑娘不胖不瘦……”
唱到最后欲言又止,好像里面隱藏著更加深奧的故事。我抬起頭來剛剛要發(fā)問,卻發(fā)現(xiàn)我們的船頭一轉(zhuǎn),進入一個長滿青苔的橋洞,過了橋洞眼前一亮,這里竟然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這里是內(nèi)西湖?!贝L介紹說。我回頭看了看,剛剛鉆過來的橋洞已經(jīng)被一片綠蔭遮蓋,那綠蔭就好像一片厚實的墻。而墻的里面,碩大的一片碧波,竟然只有我們這么一艘游艇。
游艇沿著岸邊行駛,小心地劃開了幽靜的湖面,立刻就好像皮球一樣跳了起來?!安灰獡專灰獡?,一人一輛,多出來的一輛放殘疾車!”當慣領(lǐng)導(dǎo)的母親,此刻,充分地發(fā)揮了她的指揮才能。
很快各就各位,五六輛車子排成一長排,浩浩蕩蕩地向西湖邊上的南山路進發(fā)。遠遠地看見了“汪莊”的院墻,我用一只手指過去說:“到了!”
“啊?是這里面?。俊鳖I(lǐng)頭的車夫嚇了一跳,嘎一聲扳下剎車,差一點把我彈到車子外面。我發(fā)怒了:“啥事體啦?儂想摜死我???”
“不是,不是,是這里面,這里面是不能進去的呀,高墻里面是高級領(lǐng)導(dǎo),門口還有拿槍的。因為不可以讓小老百姓隨便看到里面,后面的雷峰塔都不讓游客攀登,關(guān)閉了呢。我們這些三輪車闖進去,弄不好要吃官司的?!避嚪蛘Z無倫次地說。
我一聽越加發(fā)起怒來:“亂講,今天我們非要進去!”
經(jīng)過了來來回回幾番交涉,又把殘疾的姐姐推到前面,那些拿槍的終于退步了,手一揮——放行。當我們這一隊丁零哐啷的三輪車隊穿過高墻,行駛到你的門前的時候,你坐在門廳里大笑起來,你說:“門衛(wèi)打電話進來,我一聽就知道是你,只有你才做得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情。這個院墻里,大概還是第一次讓這么多的三輪車進來!”
我聽了不搭腔,只是一個勁地嚷嚷:“熱煞啦,熱煞啦,讓我先去沖個冷水澡,我渾身是汗……”
你連忙說:“有熱水的,不要貪涼感冒……”清清爽爽走出浴室,母親和你正坐在寬敞的前廳講老話,從愛國女中到四馬路,還有大光明電影院和霞飛坊,這些老話你們講了一百遍不止,可是每次講起來又好像有說不完的回憶。
透過明凈的玻璃窗戶,只看到庭院里芳草依依、綠樹環(huán)繞,一片寧靜優(yōu)雅的景象。站在你們的背后,處身于深宅大院,耳朵里徘徊著你們津津樂道的陳年舊事,卻想起來你最著名的《家》《春》《秋》。
不記得你推薦過這三本小說讓我閱讀,我是在不允許讀書的年代偷讀的。記得那也是在炎熱的夏房屋的內(nèi)部設(shè)施,就決定了購買下來。我常常坐在我的高墻里面,思念著我好婆家石庫門房子的水泥墻、陪伴我長大的新康花園的籬笆墻,還有你家里的高墻。半夜里坐在床上,我推醒丈夫說:“我又夢到老家的墻了?!?/p>
丈夫回答:“這就是中國人的墻文化,走到哪里也沖不出高墻。特別是心理上的墻,那是看不見的,卻又是幾乎無法拆除的墻。那是傳統(tǒng)所建筑的,也是傳統(tǒng)中的人自己建筑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