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先生:
你好。想起來這些天你家的電話一定打到“爆”,又因為自己的電郵地址不會出現(xiàn)在你的名單上,弄不好直接進了垃圾郵件,于是便用這種現(xiàn)代人早已拋棄的老古董的方式——寫信。
打開電腦搜索你的名字,跳躍出來的都是有關(guān)諾貝爾獎的消息,而我的腦海里卻重疊隱現(xiàn)了十二年前的景象。那時候的你,當(dāng)然還不是諾貝爾獎的得主。你和所有到我家里來的作家朋友一樣,隨隨便便地坐在我家的餐桌旁邊喝茶、吃飯。我忘記了有沒有喝酒,我想在這個異鄉(xiāng)異地,我拿不出“紅高粱”,你說有一頓中國飯就很好。記得那是本世紀(jì)第一個陽春似錦的三月,可是在美國的東部,仍舊還有些乍暖還寒的感覺。我生怕你不習(xí)慣,把房間里暖氣開到很熱。你熱了,但是仍舊包裹著那件筆挺的西裝,顯然有些拘謹(jǐn)。事實上比你還要拘謹(jǐn)?shù)膽?yīng)該是我,因為在當(dāng)時我只讀過了你的一部長篇和一個短篇。后來的一些作品對我來講有些生澀,讀起來很吃力,所以都沒有讀到最后。那個短篇的名字我已經(jīng)忘記,內(nèi)容卻十分清晰,講的是一個“你”在回鄉(xiāng)的野地里,撿到了一個被人丟棄的女嬰,沒有辦法處置,那種無奈、碰壁,特別是尷尬,讓我忘記了這是一個諷刺故事,在哭笑不得當(dāng)中平白無故地生出來許多同情。這就是一個作家最成功的本事,可以從紙上伸出兩只手,把讀者帶進自己的世界,和你一起感受人生的甜酸苦辣。
我在這里要特別提起的還是在當(dāng)時我唯一閱讀過的你的那部長篇,這就是《紅高粱》。閱讀《紅高粱》是因為張藝謀導(dǎo)演的《紅高粱》電影剛剛出籠,熱門得一塌糊涂,我買不到電影票,只好到單位圖書館借來你的小說。
雖然是圖書館的書籍,卻是嶄新的,大概都去看電影了,冷落了真正的原版。還記得我是在上班的時間,偷偷打開了這本《紅高粱》,躲在辦公室的
角落里開始閱讀,不料立刻就被吸引了。我一頁一頁地閱讀過去,忘記了窗外的太陽早已跌落到了大海的另外一邊,眼睛里仍舊被一片鮮紅映照。那里面濃厚的血腥攪拌著醇醉的酒香,被土地淫蕩得神魂蕩飏。
這以后我便拒絕觀看電影《紅高粱》,我以為你的小說老早就轉(zhuǎn)化成了電影,一幕幕地印刻在我的腦子里,這是比電影更加精彩的電影。那里面有得是影像、色彩、聲音,甚至都可以聞到其中的味道。這味道里面除了鮮血、老酒、人體以外,還有的就是土地。這是一片原始的土地,養(yǎng)育了一群原始的純種的中國人。
我有些糊涂了,為什么合上小說仍舊逃脫不了小說里面的場景?是因為那里面的人?人的本能?本能的野性?對了,就是這個野性,長期以來一向被我拒絕的野性,此時此刻讓我感受到了生命和生命的力度。我的心跳了,并且激動不已。高行健曾經(jīng)履歷千辛萬苦尋找他心目中的靈山,即一種野性和原始,而這野性和原始正是組成你的《紅高粱》的靈魂。
可是那天,當(dāng)你坐在我家的餐桌旁邊的時候,我實在沒有辦法把你和我心目當(dāng)中那片野性的原始的紅高粱連接在一起。我不會心跳,更不要說激動不已了。當(dāng)時我們還住在校園里,紅磚的小樓外面是一片平整的草地,你坐在那里,兩只不大的眼睛透過落地玻璃門,久久地注視著戶外的景象。終于你站起身來,打開玻璃門,踱入我的院子里。外面有些陰冷,我抓起你的外套跟了出來。我看到你西裝革履皮鞋锃亮,筆筆挺地站立在院子當(dāng)中,兩只腳一踏上泥土地,就好像接上了地氣,立刻活泛起來。你對著土地說:“多好啊!”
你又對著我說:“多好?。⊥陂_來,可以種植很多東西?!?/p>
“不好的呢,我挖過了,種了一點小蔥和大蒜,結(jié)果長得稀稀拉拉的,就好像是個瘌痢頭?!蔽抑噶酥缸约夯ㄙM九牛二虎之力開發(fā)出來的一片小地,說。
你走過去看了看,說:“你這哪里是挖地啊,僅僅刮破了一點點地皮,真是浪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