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窮的四川人,無論身當(dāng)通都大邑,還是僻居鄉(xiāng)野,有兩樣?xùn)|西幾乎是不成條文的慣例,他們是必備然后才可稱之為有家的。一是有幾個泡菜罐,老泡菜、洗澡泡菜等,不一而足。請允許自我愛護(hù)一把,那鮮脆不是韓國泡菜可比。二是房前屋后,要么有幾窩竹子,要么種幾棵樹,要么陽臺上有自家護(hù)養(yǎng)的花草。小時家貧,先母獨力支撐苦寒之家,但這兩樣?xùn)|西,卻從來沒有缺少過。泡菜的可口自是不必說,就是門前所種的月月紅也是常開不敗,艷麗無比,在苦寒中給人一種身心愉悅之感,得到一種精神慰藉。這樣的情景——泡菜可謂物質(zhì),花草樹木事關(guān)精神——并不是我家的特例,而是四川人的普遍情狀。正所謂“家家習(xí)為俗,人人迷不悟”。
養(yǎng)花蒔草,栽樹種竹,是四川人的普遍情狀,并非始自今日,而是從古至今,其來有自。四川特別是成都平原的土壤氣候,可謂非常適宜花草樹木的生長,單是沿岷江流域幾百公里長的大地上,有九寨溝、黃龍、青城山、峨眉山等世界自然文化遺產(chǎn),還有四姑娘山、臥龍、牟尼溝、蜀南竹海等生物天堂,這是世界其他地方所沒有的獨特景觀。邈遠(yuǎn)的上古,《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便說“都廣之野……百谷自生”,“都廣”便是今之雙流,百谷自生,草木也當(dāng)欣榮。古蜀國十?dāng)?shù)個世紀(jì)以來,建都于許多地方,但自從進(jìn)入成都平原后,從來沒有離開過。大抵除了低洼沮洳之地外,便是樹木森森、花草繁榮的景象,令古時的人民就地取材,歡喜自如。降及中古之世,各類文獻(xiàn)及文人文章里,頻繁出現(xiàn)描繪四川花木盛況的篇什。揚雄謂成都“百花投春,隆隱芬芳”(《蜀都賦》);山東人左思則在與揚雄同名的賦文里,用“綠菱紅蓮”、“陂池滿布”形容成都的花草繁茂的盛況 ;而常璩的《華陽國志》里更是不無自豪地說 :“園囿瓜果,四節(jié)代熟?!保ā妒裰尽罚┑锰飒毢竦淖匀粭l件,催生了四川地區(qū)植物花卉,品種多樣,花期交替,四時未曾間斷。
公元 759 年冬天,一個河南人從甘肅同谷,領(lǐng)著一家老小,隨著逃難的人群,第一次到達(dá)成都。他驚訝于嚴(yán)寒的冬天,成都尚有綠色植物的事實,所謂“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詩圣杜甫。上天待苦命的杜甫最厚的地方,不僅有成都要員嚴(yán)武的支持幫助,而且還有浣花溪、草堂這樣花木繁盛、溪水潺潺的地方讓他及家人暫時卜居,讓他充滿傷痛的內(nèi)心,得以喘息療養(yǎng)。傷春悲秋、孤苦無依、憤世嫉俗、憂國憂民,是杜甫詩作的基調(diào),但他在成都所寫的 200 多首詩里,除了少數(shù)直刺現(xiàn)實的詩篇以外,大多是贊美山水花木之盛的詩章,所謂“花徑不曾緣客掃”、“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的佳作,比比皆是。杜甫卜居浣花溪草堂時,他的鄰居朱山人、吳大鼻子、陶瘸子、黃四娘都是普通的成都人,但他們對自家小院的收拾,都透著一股對生活的熱愛,貧寒之中依舊不改對美的向往。如“黃四娘家花滿溪,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便是對成都人嗜愛養(yǎng)花的典型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