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親 (2)

同學(xué)少年 作者:周志文


母親連她自己的姓名也不關(guān)心,她究竟在乎什么,我真也想不出來。一次母親問我,說甲字出頭是不是要念作申?我說是,我奇怪她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她說晚上作夢,一個和尚告訴她的。停了一會兒,她悠悠的說:「要是能識字多好!」這是我平生唯一聽到的她的獨白,我那時沒細(xì)問,也許其中尚有蹊蹺。又一次,她跟我說,希望我好好讀書,長大后也許可以到銀行上班,她說以前她在上海,看到銀行上班的男人身上穿著白西裝,上午別的行號早已開工了,他們還沒開門,下午人家還在上班呢,他們就關(guān)起門來在里面歇著了,舒服又賺錢多,真是好職業(yè)。又說我們家窮,我如果考師范也好,師范學(xué)校讀書不要錢,將來做得好也許能當(dāng)個校長,下面管許多老師也是好的。

我后來檢視我的一生,發(fā)現(xiàn)真愧對了我的母親,第一是我沒能穿著白西裝到銀行上班,從事她認(rèn)為舒服又賺錢的行業(yè),其次我雖做了一輩子的老師,最后是以教授的身分退休,但不要說沒做過校長,連院長、主任都一個也沒當(dāng)上,無以副老母殷殷之望,真是不孝之至。但母親對某些世事的看法與事實是有段遙遠(yuǎn)的距離的,譬如銀行下午關(guān)門并不是讓行員「歇著」,里面還有許多煩瑣的清賬結(jié)算業(yè)務(wù)要忙,萬一短少了錢,還得由自己來貼,每個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緊張得很。還有教師真教得好,不見得會做校長,做校長跟做官一樣,是要耍許多心機與手段的,而且即使做了校長之后,老師也不見得甘心被你「管」,就算所有老師都受你管了,做校長的也沒有什么神氣可言。

但令我記憶最深的是那次她自言自語的說「要是能識字多好」,那是在說出她認(rèn)得的一個字之后突發(fā)的感慨。她平生只認(rèn)得申這個字,而且是夢中的和尚告訴她的。其實照她的話,她認(rèn)得的并不只一個字,因為她說申是甲字出頭,她至少該也認(rèn)得甲字才對。還有她也認(rèn)得數(shù)字,否則無法打麻將,因為麻將牌上是有數(shù)字的。她會打麻將,而且據(jù)說是頗精于此道,也會算賬,她不用一般的加減乘除,但一切心里有數(shù),她沒有賬冊,晚年跟人來「會」,她欠人的、人「該」她的,都記得很清楚,還曉得「以會養(yǎng)會」,從來不曾犯錯,這一點,我就不如母親許多了。

我也曾從知識的層面來比較母親與我的生活,我后來從事的,是有關(guān)于知識的行業(yè)。韓文公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授業(yè)專指知識傳授,而所傳的道與所解的惑,也大抵與知識有關(guān)?,F(xiàn)代的教師除了教書之外,還要作研究,那是學(xué)術(shù)的領(lǐng)域,就不只是與知識有關(guān),而直接等于是知識了。我一生都在知識的范疇里打轉(zhuǎn),有時候知識讓我自信滿滿,以為自己因為擁有知識而能力無限,但有時候知識又使我沮喪,因為像大海一樣,知識越探索就越是深不可測,才知道以蠡測海的困局。我知道我的知識其實有限,母親的知識當(dāng)然更有限,但相比起來,其實差別不大,我們只不過在有限世界的有限時間中活著罷了。

我所能記得有關(guān)母親的事,大致就只這些了。母親確實是個平凡又不起眼的女人,她似乎只活在當(dāng)下,除了上海煙廠的那一段,她好像沒有任何過去,她的左右也沒有什么人,當(dāng)然我用這樣的文辭來判斷母親也不盡公平,我與她相處的時間不長,正在我的生命從少年向青年展開的時候她就死了,我其實沒有足夠的知識來做任何鑒別的工作,生命的意義不見得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大部分生物或人的意義應(yīng)該并入整個世界、整個時代來計算。

母親死的時候,用中國人的算法也只五十四歲而已,但她在還不到五十歲的時候,周圍眷村的人已喊她老太太了,可見衰老得厲害。她的歷史也許很復(fù)雜,但因為沒刻意留下證據(jù),就顯得像直線一樣的簡單。她一生結(jié)了兩次婚,可能都不是自主的,第一次也許是父母訂下來的,生了幾個孩子丈夫死了,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在上海不好生活,就在別人的勸說與安排下與另一個中年失偶的男人又結(jié)婚了?;榍盎楹蠖紱]有激烈的感情,那不是亙古以來的一般婚姻嗎?人不可能沒有感情的,但不斷壓擠,或閑置不用,再澎湃的感情也會變成一條廢棄的神經(jīng),最后失去了作用,也跟沒有沒什么兩樣了。與母親再婚的中年失偶的男人就是我的父親,他在我記憶中更是空白一片,假如死去的人也有記憶的話,他對我與妹妹也不會有什么印象的,他的一生面對中國最大的變局,如果他在意,周圍的事就讓他目不暇給,他怎會記得在他晚年生下的幾個孩子呢?假如他不在意,整天渾噩度日,那就更不用說了。

母親死后火葬,骨灰埋在宜蘭鄉(xiāng)下的墳場里,那個墳場雖是公立,但管理不善,各家照自己的風(fēng)水做墳,弄得整體像亂葬崗一樣。八年前的有一天,三姐說她晚上作夢,夢見母親說她住的房子淹水,我們?nèi)ゲ榭?,發(fā)現(xiàn)周圍不斷新建的墳?zāi)挂寻涯赣H的埋骨之所弄成洼地了。我建議把骨灰?guī)У脚_北,這可以讓我們祭掃方便,但三姐說母親似乎告訴她不愿遷徙太遠(yuǎn),我們就下決心再在附近找塊地做一新墳。我們把舊墳里的木盒「請」出,還好木盒并不潮濕,里面包裹骨灰的紅布也完整。我們打開紅布,把骨灰輕輕倒入新置的陶甕中,最后一把,做墳請來的風(fēng)水師要我這當(dāng)兒子的用雙手捧入。當(dāng)時母親已死了四十余年,她灰白的骨粉在陽光下閃著沙子般的光輝,我記得四十多年前,母親的骨灰裝入盒中最后一捧也是由我捧的,那時我只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母親輕輕的骨灰從我指隙慢慢流進新甕中,我回憶這四十多年的光陰,就像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完全的流走了,這也幾乎是我的一生呢。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