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剌子模信使問題 3

沉默的大多數(shù) 作者:王小波


羅素先生修西方哲學史,指出很多偉大的學者都有狡猾 的一面(比如說,萊布尼茲),我仔細回味了一下,也發(fā)現(xiàn)了 一些事例,比如牛頓提出了三大定理之后,為什么要說上帝是 萬物運動的第一推動力?顯然也是朝上帝買個好。萬一他真的 存在,死后見了面也好說話。按這種標準我國的圣賢滑頭的事 例更多,處處在拍君王的馬屁,仔細搜集可寫本《中國狡猾 史》。中國古代的統(tǒng)治者都帶點花剌子模君王氣質(zhì)。我國的文 化傳統(tǒng)里有“文死諫”之說,這就是說,中國常常就是花剌子 模,這種傳統(tǒng)就是號召大家做敬業(yè)的信使,拿著屁股和腦殼往 君王的刀子板子上撞。很顯然,只要不是悲觀厭世,誰也不喜 歡犧牲自己的腦袋和屁股。所以這種號召也是出于滑頭分子之 口,變著法說君王有理,這樣號召只會起反作用。對于我國的 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文化,只從誠實的一面理解是不夠的,還要從 狡猾的一面來理解。扯到這里,就該得出第二個結(jié)論:花剌子 模的信使早晚要變得滑頭起來,這是因為人對自己的處境有適 應(yīng)能力。以我和李銀河為例,現(xiàn)在就再不研究同性戀問題了。

實際上,不但是學者,所有的文化人都是信使,因為他們 產(chǎn)出信息,而且都不承認這些信息是自己隨口編造的,以此和 佞人有所區(qū)別。大家都說這些信息另有所本,有人說是學術(shù), 有人說是藝術(shù),還有人說自己傳播的是新聞。總之,面對公眾 和領(lǐng)導(dǎo)時,大家都是信使,而且都要耍點滑頭:揀好聽的說或 許不至于,起碼都在提防著自己不要講出難聽的來——假如混 得不好,就該檢討一下自己的嘴是不是不夠甜。有關(guān)信使,我 們就講這么多。至于君主,我以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粗暴 型的君主,聽到不順耳的消息就拿信使喂老虎;另一種是溫柔型,到處做信使們的思想工作,使之自覺自愿地只報來受歡迎的消息。這樣他所管理的文化園地里,就全是使人喜聞樂見的 東西了。這后一種君主至今是我們懷念的對象。憑良心說,我 覺得這種懷念有點肉麻,不過我也承認,忍受思想工作,即便 是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也比喂老虎好過得多。

在得出第三個結(jié)論之前,還有一點要補充的——有句老話 叫做“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這就是說,人不知自己是不 是身在花剌子模,因此搞不清自己是不是有點滑頭,更搞不清 自己以為是學術(shù)、藝術(shù)的那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不過,我知 道假如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進了老虎籠子,那么就可以斷言,他是 個真正的信使。這就是第三個結(jié)論。余生也晚,趕不上用這句 話去安慰馬寅初先生,也趕不上去安慰火刑架上的布魯諾,不 過這話留著總有它的用處。

現(xiàn)在我要得出最后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說,假設(shè)有真的學術(shù) 和藝術(shù)存在的話,在人變得滑頭時它會離人世遠去,等到過了 那一陣子,人們又可以把它召喚回來——此種事件叫做“文藝 復(fù)興”。我們現(xiàn)在就有召喚的沖動,但我很想打聽一下召喚什 么。如果是召喚古希臘,我就贊成;如果是召喚花剌子模,我 就反對。我相信馬寅初這樣的人喜歡古希臘,假如他是個希臘 公民,就會在城邦里走動,到處告訴大家:現(xiàn)在人口太多,希 望朋友們節(jié)制一下。要是滑頭分子,就喜歡花剌子模,在那里 他營造出了好消息,更容易找到買主。恕我說得難聽,現(xiàn)在的 人文知識分子在誠懇方面沒幾個能和馬老相比。所以他們召喚 的東西是什么,我連打聽都不敢打聽。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