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說,科學知識分子比人文知識分子人品高尚,肯定 是不對的??茖W知識分子里也有卑鄙之徒,比方說,前蘇聯(lián)的 李森科。但我未聽到誰對他的學說說過什么太難聽的話,更沒 有聽到誰作過這樣細致的分析:李森科學說中某個謬誤,和他 的卑鄙內心的某一塊是緊密相連的。倘若李森科不值得尊敬, 李森科所從事的事業(yè)——生物學——依舊值得尊重。在科學 上,有錯誤的學說,沒有卑鄙的學說;就是李森科這樣卑鄙的 人為生物學所做的工作也不能說是卑鄙的行徑。這樣的道德標 準顯然不能適用于現(xiàn)在中國的藝術論壇,不信你就看看別人是 怎樣評論賈平凹先生的《廢都》的。很顯然,現(xiàn)在在中國,文 學不是一種超越現(xiàn)世、超越人類的事業(yè)。我們評論它的標準, 和三姑六婆評價身邊發(fā)生的瑣事的標準,沒有什么不同。賈先 生寫了一部《廢都》,就如某位大嫂穿了旗袍出門,我們不但 要說衣服不好看,還要想想她的動機是什么,是不是想要勾引 誰。另外哪位先生或女士寫了什么好書,稱贊他的話必是功在 世道人心,就如稱贊哪位女士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是一樣的。 當然,假如我說現(xiàn)在中國對文藝只有這樣一種標準,那就是惡 毒的誹謗。杜拉斯的《情人》問世不久,一下就出了四種譯本(包括臺灣的譯本),電影《辛德勒的名單》國內尚未見到, 好評就不絕于耳。我們說,這些將是傳世之作,那就不是用現(xiàn) 世的標準、道德的標準來評判的。這種標準從來不用之于中國人。由此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在文學藝術的領域,外國人可以做超越人類的事業(yè),中國人卻不能。 在文學藝術及其他人文的領域之內,國人的確是在使用一
種雙重標準,那就是對外國人的作品,用藝術或科學的標準來 審評;而對中國人的作品,則用道德的標準來審評。這種想法 的背后,是把外國人當成另外一個物種,這樣對他們的成就就 能客觀地評價;對本國人則當做同種,只有主觀的評價,因此 我們的文化事業(yè)最主要的內容不是它的成就,而是它的界限; 此種界限為大家所認同,誰敢越界就要被群起而攻之。當年孟 子如此來評價楊朱和墨子:“無君無父,是禽獸也。”現(xiàn)在我 們則如此地評價《廢都》和一些在國外獲獎的電影。這些作品 好不好可以另論,總不能說人家的工作是“禽獸行”,或者是 “崇洋媚外”。身為一個中國人,最大的痛苦是忍受別人“推 己及人”的次數(shù),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都要多。我要說的不 是自己不喜歡做中國人(這是我最喜歡的事),我要說的是, 這對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很是不利。
我認為,當我們認真地評價藝術時,所用的標準和科學 上的標準有共通之處,那就是不依據(jù)現(xiàn)世的利害得失,只論其 對不對(科學)、美不美(藝術)。此種標準我稱為智慧的標 準。假設有一種人類之外的智能生物,我們當然期望它們除了 理解人類在科學上的成就之外,還能理解人類在藝術上的成 就,故此,智慧就超越了人類。有些人會以為人類之外的東西 能欣賞人類的藝術是不可能的,那么我敢和你打賭,此種生物 在讀到尤瑟納爾女士的書時,讀到某一句必會擊節(jié)贊賞,對人 類擁有的胸襟給予肯定;至于它能不能欣賞《紅樓夢》,我倒 不敢賭。但我敢斷言,這種標準是存在的。從這種標準來看, 人類僥幸擁有了智慧,就該善用它,成就種種事業(yè),其中就包 括了文學藝術在內。用這樣的標準來度量,小說家力圖寫出一本前所未有的書,正如科學家力圖做出發(fā)現(xiàn),是值得贊美的事。當然,還有別的標準,那就是念念不忘自己是個人,家住 某某胡同某某號,周圍有三姑六婆,應該循規(guī)蹈矩地過一生, 倘有余力,就該發(fā)大財,當大官,讓別人說你好。這后一種標 準是個人幸福之所系,自然不可忘記,但作為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 子,前一種標準也該記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