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劫毀篇(5)

閑愁萬種 作者:胡蘭成


蘇俄可以列寧的新經(jīng)濟(jì)政策與史大林的五年計劃來定局,中國卻有個文明不同,而且中國史上的,及這回的有天意在內(nèi)的劫數(shù),不比俄國的單是第一次大戰(zhàn)與當(dāng)時俄國政局下階級斗爭的事情形勢,事務(wù)性的、階級性的問題得了解決,形勢也就有了著落了,中國的是還有個天意難處理。俄國的譬如畫一張構(gòu)造的設(shè)計圖,用三角板與圓規(guī)及計尺來畫了就可以算數(shù),而中國的卻要是一幅真的圖畫,如唐朝閻立本畫的《職貢圖》,與宋朝的《清明上河圖》。中國是至今有個天意定不下來。

可與劫毀相對的只有生

人以為西洋人最講個性,殊不知那是個別,不是個性。個性必是生命的東西才有的。西洋人也不是全無個性,單單動植物就生命有個性, 西洋人豈會沒有,只是幅狹罷了。小時憧憬于羅馬的英雄傳,及后購得了一讀,很失望,西澤龐貝等只覺其是油畫里陰影濃重的隘小空間里的人物。希臘還有江山,如雕像不落陰影,羅馬的惟是征服與權(quán)力欲, 就不成風(fēng)景。風(fēng)景是在人的個性與物的個性里展開的,先就《史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大觀園里人物的個性,非西洋文學(xué)里所有。托爾斯泰著《戰(zhàn)爭與和平》里不同樣的人物要算得多了,其實那幾個人的個性還是寡薄,合于油畫的濃重光影里的。西洋小說里毋寧是著重在寫情欲與故事,而中國小說則重在寫人物個性,即使沒有故事,亦已自成風(fēng)景。

中國文明的人世真是個偉大的風(fēng)景。先說春秋戰(zhàn)國時諸子百家的學(xué)問的風(fēng)景,范圍就超過同時代希臘的。過后中國是展開于行事與制作的造形,建筑陶器衣裳之美,谷物的種類與絲絹遠(yuǎn)比西洋的豐富多變化,論文章則如劉勰《文心雕龍》里所列的文體的完備亦非西洋所有。凡此皆因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是知道一個生字,而西洋人則不知道一個生字?!肚f子》里有人三年以玉制成一葉,置之真葉中不能辨別,莊子曰: 你這雖然巧,但是怎及得天地?zé)o心,春風(fēng)吹吹千枝萬條皆生出葉子來。中國人的創(chuàng)作便是像這樣的自然生出來的。

大自然自無生有,所以說天生萬物。但如水石只是被天所生,不能水石生水石,惟動植物則尚能牛又生牛,馬又生馬,人又生人?!杜f約圣經(jīng)》說人為婦人所生,歐洲的神話里又有地母。但是天生萬物, 各各不同,而牛則只能生牛,馬則只能生馬,人則只能生人,不免是個限制。及至人開了悟識,知道人也可以與天一樣的創(chuàng)造生命,如魯班造的房子,王羲之寫的字,吳道子畫的畫,李白蘇軾作的詩,都是有生命的,而且是作者賦予它的生命,這就是人參與了造化,與天地并了,所以人可以與天地稱為三才。這樣就打破了被母體所生的限制, 與只能生同種的限制。而具此悟識的只有中國民族與日本民族。

日本《古事記》里,女神伊奘那美生日本諸島,最后生了火神被灼傷而死,其夫男神伊奘那歧至黃泉見得一見妻,逃回到了阿波歧原而祓除不潔,投棄了杖與帶、囊、衣裈、手纏等,所投諸物皆成了神。又至中瀨洗滌身體,隨所滌之目與鼻而生日神月神等,此就是由母體生子,進(jìn)到了父生子,即是男人以創(chuàng)造物而賦予生命了。中國民族亦是同此悟識,而加以理論體系的學(xué)問化,《易經(jīng)》講陽生而陰長,不說是陰生。民間的俗語天生地養(yǎng),中國人不說什么地母。女媧與日本的天照大神皆不說是地母,《西游記》里的觀音菩薩倒是像姊姊,民間母親都有點像是姊姊,我今才知其故。而印度的裸體女神像雕刻極是表達(dá)了生命的豐饒,與西洋人一般停留在《人為婦人所生》的階段。

懂得這個,就知道中國民族的創(chuàng)造力的秘密了。中國人是以與天地生成萬物一樣的創(chuàng)造力建起了人世的大風(fēng)景,凡人與凡東西皆有生命的個性,這就不可加以支配與被支配關(guān)系的統(tǒng)治。所以中國自有其無為而治的政治,產(chǎn)業(yè)亦自有其不礙個性的統(tǒng)一制度,民間日常生活的對于人與物都自有中國的情操,理性的態(tài)度。

文明在于無生有,無則無限,生則至強(qiáng),無限與至強(qiáng)則絕對,中國民間的向往有真命天子出世,即是人世要有這個絕對,不但對蔣介石,有一時對毛澤東亦曾如此相期,在實際政治上是發(fā)生過很大的作用。民間惟有對孫文當(dāng)時不曾去想他是真命天子,那是因為真命天子出世的向往每與民間起兵相聯(lián),而孫文領(lǐng)導(dǎo)的民間起兵尚聲勢不足。

日本《古事記》在于黃泉的伊奘那美女神追伊奘那歧男神至比良坡不及,曰:我必使汝國之人日死千口。伊奘那歧男神答:我國之人必日生一千五百口。可與毀滅相對的是只有生,因為成與壞都是大自然的一個《易經(jīng)》的易字。而成與壞,生與劫毀之比大概是一點五對一之比。惟中國人日本人悟得這個生字,而且在于現(xiàn)實生活的全面, 比日本民族還更有理論的學(xué)問的自覺。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一日寫起

同年十一月七日寫完

東京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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