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算是個豐年。這一年,蘇聯(lián)把列寧格勒的德軍擊潰了??死锩讈喓土_馬尼亞也相繼解放。這年盟軍在諾曼底登陸成功,羅馬、巴黎光復,在南斯拉夫、愛沙尼亞、希臘各地大勝。太平洋方面,美軍在馬紹爾群島,在塞班島,關島,菲律賓,在摩鹿加群島,和日軍進行慘烈的戰(zhàn)斗,占領了這些軍事要地,直接威脅日本本土。
這一年,中國軍隊在緬甸和英軍并肩驅逐侵入的日軍,攻克孟關,在胡康河谷會師;占領孟拱、密芝那、芒市、八莫,鞏固滇緬邊境;把侵入滇西的日軍逐出,光復龍陵、騰沖,不許他們進窺長江上游。
可是,這年四月,日軍企圖打通平漢路,用兵河南,許多名城要邑不能固守,報上說,“三十七天內連失三十八城”,(書上說,四十四天內連失四十五城。)雖說戰(zhàn)略是以空間換時間,這空間太大,換來的時間未免太短了。
六親不同運,命運像化學課堂上的試紙那樣,遇見弱者就變惡。小小的日本國,原打算由南洋入緬甸,由緬甸入印度,由印度入中東,和德軍會師,壓迫英國求和;同時由太平洋直取中美洲,封鎖巴拿馬運河,壓迫美國求和。等到東西兩面都碰上鐵板,這才縮小范圍,經營第二個交通圈,他要由日本經朝鮮,越滿洲,貫穿北寧、平漢粵漢三大干線,轉廣西,以越南暹羅為跳板,和新加坡連接,使陸上海洋的派遣軍首尾呼應,脈絡貫通。他這才沿隴海路西進,平漢路南下,來打河南。這就像山后有人打圍,野獸都跑到山前來張牙舞爪。薄處先破,脆處先斷,是以君子惡居下流!
這一戰(zhàn)嚴重威脅阜陽。平漢路有失,將阜陽和大后方的連體切割,阜陽成為“敵后”,而且,日軍為了策應河南的戰(zhàn)事,從蚌埠出兵、沿淮河北進、企圖占領阜陽。兩路日軍打算在鄭州會師,席卷河南全境。警訊頻傳,我們這些大孩子雖也心跳氣促,但絕不是害怕。那年代,哪個地方要是沒打過仗,那個地方就好像有幾分不如人。而我們這一帶已經好幾年太平無事了。
頗有游擊經驗的曹湘源握著拳頭、望著前方說:“讓李校長帶著我們打一仗吧!”
四月底,日軍迫近我們居住的阜陽,我們唯恐他拂曉來一個閃電攻擊,夜夜躲在阜陽南部的丘陵地里,隨時一個急轉彎可以進入大別山。這時,弦歌不輟就難了,我們最喜歡把帶隊的老師圍在中間,聽他談打游擊的經驗。
我記得他說,小日本兒,哪來的這么大的信心呢,哪來的這么大的勇氣呢,從古到今,想用武力征服世界的人都失敗了,他們三朋四友怎么能成功?他怎么不想想,你有國家觀念,別人也有;你有民族精神,人家也有;你敢死,別人也敢死;你會殺人,別人也會殺!
說到這里,他的語調忽然陰沉。你們知道我殺過多少人?——啊,我們受了驚?!覛⑷毡竟碜?,殺八路,殺漢奸。對付敵人和壞人,只有一個辦法,殺!我現(xiàn)在是放下屠刀拿起鞭子(教鞭)!我唯一的遺憾是沒殺過俄國人,如果要我寫“我的志愿”,我的志愿就是:捉幾個俄國大鼻子,一天殺一個!
雖然是在夜間,我也似乎看得見他的臉上有一團殺氣。大部分男同學都鼓了掌,只有在七年血戰(zhàn)之中才會有這樣的掌聲。也許是掌聲的鼓勵吧,他說,小日本兒的年紀越來越小,槍比人高,褲管比腿長。夜間做夢,想家,偷偷地哭,早晨班長伸手一摸,枕頭是濕的,馬上好一頓拳打腳踢,怪你給皇軍出丑丟人。依照政府規(guī)定,捉到了小日本兒要送到大后方,可是山長水遠,一路經過日軍占領區(qū)、八路占領區(qū)、土匪占領區(qū),哪里行得通?還不是就地挖個坑兒埋了。那小日本兒哪,他哭,他磕頭,他并不是怕死,他哀求你一槍把他斃了。只有中彈而死才是軍人之死,靈魂才可以輪回再生。我真佩服日本人的教育,教人至死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