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姥姥 (2)

記憶與印象 作者:史鐵生


二姥姥比母親大不了幾歲。她叫母親時,叫名字。母親從不叫她,什么也不叫,說話就說話,避開稱謂。母親不停地跟她說這說那,她簡單地應(yīng)答。母親走來走去攪亂著那道斜陽,二姥姥仿佛靜止在幽暗里,素色的旗袍與幽暗渾成一體,唯蒼白的臉表明她在。一動一靜,我以此來分辨她們倆。母親或向她討教裁剪的技巧,把一塊布料在身上比來比去,或在許多彩色的絲線中挑揀,在她的指點(diǎn)下繡花,繡枕頭和手帕。有時候她們像在講什么秘密,目光警惕著我,我走近時母親的聲音就低下去。

好像只有這些。對于二姥姥,我能夠描述的就只有這些。她的內(nèi)心,除了母親,不大可能還有另外的人知道。但母親,曾經(jīng)并不對誰說。

很多年中,我從未想過二姥姥是誰,是我們家的怎樣一門親戚。有一天,毫無緣由地(也可能是我想到,有好幾年母親沒帶我去看二姥姥了),我忽然問母親:“二姥姥,她是你的什么人?”母親似乎猝不及防,一時囁嚅。我和母親的目光在離母親更近的地方碰了一下,我于是看出,我問中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母親于是也明白,有些事,不能再躲藏了。

“啊,她是……嗯……”

我不說話,不打斷她。

“是你姥爺?shù)摹烫?。你知道,過去……這樣的事是有的?!?/p>

我和母親的目光又輕輕地碰了一下,這一回是在離我更近的地方。唔,這就是母親不再帶我去看她的原因吧。

“現(xiàn)在,她呢?”我問。

“不知道?!蹦赣H輕輕地?fù)u頭,嘆氣。

“也許她不愿意我們再去看她。”母親說,“不過這也好?!?/p>

母親又說:“她應(yīng)該嫁人了。”

我聽不出“應(yīng)該”二字是指必要,還是指可能。我聽不出母親這句話是寬慰還是憂慮。

“文革”中的一天,母親從外面回來,對父親說她在公共汽車上好像看見了二姥姥。

“你肯定沒看錯?”母親不回答。母親洗菜,做飯,不時停下來呆想,說:“是她,沒錯兒是她。她肯定也看見我了,可她躲開了。”

父親沉吟了一會兒,安慰母親:“她是好意,怕連累咱們?!?/p>

母親嘆息道:“唉,到底誰連累誰呢……”

那么就是說,這之后不久二姥姥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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