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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信:匿名信是不可預防不便追究的(2)

不淡定的中國人 作者:梁實秋


匿名信的效力之大小,是視收信人性格之不同而大有差異的。譬如一只蒼蠅在一碗菜上,在一個用火酒擦筷子的人必定要大驚小怪起來,一定屏去不食;一個用開水洗筷子的人就要主張燒開了再食,但是在司空見慣了的人,不要說蒼蠅落在菜上,就是拌在菜里,驅開摔去便是,除了一剎那間的厭惡以外,別無其他反應。引人惡心這一點點功效,匿名信是有的,不過又不是匿名信所獨有。記得十幾年前(就是所謂普羅文學鼎盛的那一年)的一個冬夜,我睡在三樓亭子間,樓下電話響得很急,我穿起衣服下樓去接:“找誰?”“我請×××先生說話。”“我就是。”“啊,你就是×××先生嗎?”“是的,我就是?!边@時節(jié)那方面的聲音變了,變得很粗厲,厲聲罵一句“你是□□□!”正驚愕間,呱啦一聲,寂然無聲了。我再上三層樓,脫衣服,睡覺。在冬天三更半夜上下三層樓挨一句罵,這是令人作嘔的事,我記得我足足為之失眠者約一小時!這和匿名信是異曲同工的,不過一個是用語言,一個是用文字。

天下事有不可預防不便追究者,如匿名信便是。要預防,很難,除非自己是文盲,并且專結交文盲。要追究,很苦,除非自甘暴棄與寫匿名信者一般見識。其實匿名信的來源不是不可破獲的。核對筆跡是最方便的法子,猶之核對指紋。有一位細心而嗅覺發(fā)達的人曾經(jīng)在啟開匿名信之后嗅到一股脂粉香,按照警犬追蹤的辦法,他可以一直跟蹤到人家的閨閣。不過問題是,萬一破壞了來源,其將何以善其后?尤其是,萬一證明了那寫信的人是天天見面的一個好朋友,這個世界將如何住得下去!Marcus Aurelius說:“每天早晨我離家時便對自己說:‘我今天將要遇見一個傲慢的人,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一個說話太多的人。這些人之所以要這樣,乃是自然的而且必然的,所以不可驚異?!蔽矣X得這態(tài)度很好。世界上是有一種人要寫匿名信,他或她覺得憤慨委屈,而又沒有一根夠硬的脊椎支持著,如果不寫匿名信,情感受了壓抑,會生出變態(tài),所以寫匿名信是自然的而且必然的,不可驚異。這也就是俗話所說,見怪不怪。

寫匿名信給我的人以后見了我,不難過嗎?我想他一定不敢兩眼正視我,他一定要臊不搭地走開,或是搭訕著扯幾句淡話,同時他還要努力鎮(zhèn)定,要使我不感覺他與往常有什么不同。他寫過匿名信后,必定天天期望著他所希冀的效果,究竟有效呢,無效呢?這將使他惶惑不寧。寫了匿名信的人一定不會一覺睡到大天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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