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的為文為人風(fēng)度,有點像淡水太陽,鎮(zhèn)靜而持久地存在?!艾F(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這句話,倒很可以概括她的生活。
她的嫻雅的風(fēng)度,倒是從文章可以品味出來的。多年前讀《干校六記》,仍記得小引文章中說道:“記這記那,都不過是大背景下的小穿插。現(xiàn)在時過境遷,也可以說是水落石出。這次運動也如同歷次運動,都少不了三種人……如果一定要記,有人會記憤,有人會記愧。一般群眾會慚愧自己糊涂,隨著大伙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慚愧自己怯懦,雖知有冤屈,卻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是對運動不積極參加罷了。”它至少可以做一個參照——使人窺見那些出生入死從政治陰霾底下穿越而出的人物,所經(jīng)歷過的兇險,所遭遇過的苦難,所存留的傷痕。然而她的“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xué)圃記閑”、“小趨記情”、“冒險記幸”、“誤傳記妄”,卻依然保留了憂而無傷、安靜嫻雅的氣度。如同一棵臨淵的樹,歷史的巨浪大浪淘沙,卻淘盡怨怒和憤恨,只余慣看笑月春風(fēng)的風(fēng)儀。
翻譯家葉廷芳曾說,在干校的時候,他與楊絳在一個生產(chǎn)隊??梢韵胍姡?dāng)時緊張的政治空氣之下,可謂人人自危。當(dāng)時,楊的女婿自殺身亡。而她卻并沒有表露,也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甚至臉上絲毫看不出惶恐的神氣。她這個人似乎有著超人的鎮(zhèn)定與安穩(wěn)的功力。葉記得在一次批斗會上,對于造反派的戰(zhàn)斗檄文和陳述罪狀,其他幾位都低頭認罪,臺下?lián)]拳吶喊。楊卻居然抬起頭來,臉都漲紅了,一面跺腳一面道:“事實不是那樣——就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就不是你們說的那樣……”令人著實為她捏了一把汗。
她這個人,究竟是擅忍還是擅勇呢?
或許真的勇猛,并非大張旗鼓,雷厲風(fēng)行。而是在基本的真相面前,不隨眾,不從俗,對自己的內(nèi)心不離不棄,不因為利益而扭曲內(nèi)心,也不因威壓而出賣靈魂,乃至愿意冒任何的代價,仍然保留那一份純與真。勇敢的瞬間如同在激流中截流,風(fēng)云激蕩,卻短如一瞬。楊的為人,倒讓人想起張愛玲筆下的《十八春》里的顧曼貞,“歷經(jīng)那么多苦楚,她依然余勇可賈似的——纖細而堅強,正如她的為人?!?/p>
《雜憶與雜感·楊絳散文》(1994年,三聯(lián)書店)這本小書,收錄了憶舊、拾遺兩部分。其中耐人尋味的一段,是說到她妹妹楊必(即阿必):
“無錫人把‘逗孩子’稱作‘引老攜。‘引’有‘欺’和‘惹’的意思。比如我小弟弟‘引’阿必,有時就不是純出善意。他催眠似的指著啊必說:‘哦,哭了,哭了/阿必就應(yīng)聲而哭。爸爸媽媽說,勿要‘引’老小,同時也訓(xùn)阿必,勿要嬌1
阿必是小圓鼻頭。于是阿七畫了一幅畫,一面笑道:“鴨蛋其臉,大圓其耳,小圓其鼻,薄闊其嘴……”阿必拿來仔細看,覺得很像自己,便又“哇”地哭起來。以后逢畫必哭。忽有一次,阿必看阿七畫到“鴨蛋其臉”時,奪過筆,在臉上畫了許多點子,大聲說,“皮蛋其臉1,隨后跟著大伙一起笑了。楊絳道,這是阿必的大勝利。她殺去嬌氣,有了幽默感——這樣看來,她或許也是崇尚袪除嬌矯二氣可以將自己作為嘲諷對象以為幽之一默的。這或許是她養(yǎng)心法之一。
在她95歲以后,極少見客人。季羨林曾說,“不要去打擾老太太。對她最好的尊重,是給她安寧”。她一貫淡薄與出世,婉拒是她的必修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