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未必是定論的發(fā)言,請與鷇音比較,是更簡潔明白,還是含糊其詞,且大且空,不如鷇音。
把一己的見解發(fā)表出來,是言。
把萬物的規(guī)律總結(jié)出來,是道。
道是泛存的,哪有隱蔽的?分什么真道偽道?言是公開的,哪有隱蔽的?分什么誰是誰非?
什么地方道不能去,去了就不存在了?什么地方言不能有,有了就不可以了?
不幸的是道確實隱蔽了,被小小的成績隱蔽了。不幸的是言確實隱蔽了,被大大的宣傳隱蔽了。于是產(chǎn)生儒墨兩家的論戰(zhàn),互相指責(zé),弄不清楚誰是誰非。他們兩家都把對方盯得很緊,針尖對麥芒。你否定的,我非肯定不可,這是“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非否定不可,這是“非其所是”。兩家的戰(zhàn)術(shù)完全一個樣。你若有興趣用這套戰(zhàn)術(shù)去對付他們,可以先把兩家請來,向他們說:“儒先生,我認為你的見解是真理。墨先生,我認為你的見解是真理?!比缓笞寖杉一ハ嘧C偽。你利用儒家的肯定,去駁倒墨家的否定,同時利用墨家的肯定,去駁倒儒家的否定。這不是“是其所非”嗎?你再利用儒家的否定,去駁倒墨家的肯定,同時再利用墨家的否定,去駁倒儒家的肯定。這不是“非其所是”嗎?兩家堅信天下有是有非,當(dāng)然,有是全屬我,有非全歸你,兩家互相證偽之后,儒墨所否定的全駁倒了,就沒有否定了,也就是無非了;儒墨所肯定的全駁倒了,就沒有肯定了,也就是無是了。最后你向他們宣布:“儒先生,墨先生,由于擁護你們兩家的真理,我終于找到結(jié)論了。那就是,天下無是無非。請兩位打道回府吧?!?/p>
五、置身在圓環(huán)的虛空里
任何一物,皆可做客,被稱為彼,亦即那個。同樣,任何一物,皆可做主,被稱為此,亦即這個。此與彼,主與客,乃對立的統(tǒng)一。雙方互相依存,不可缺一。萬物同做主,誰登門做客?萬物同做客,誰設(shè)宴做主?眾人同做彼,誰來做此呢?既然沒有此,哪里還有彼?眾人同做此,誰去做彼呢?既然沒有彼,哪里還有此?所以,彼由此而生,此賴彼而存。彼此互相依存,就是這個意思。
關(guān)于彼此啦死生啦這一類相對性概念,通常的說法是:生一人的同時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時也就生一鬼;宣布可以干這件事的同時也就宣布了不可以干那件事,宣布不可以干這件事的同時也就宣布了可以干那件事;有所肯定的同時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時也就有所肯定。如此說來,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這樣就近乎概念游戲了。圣人之所以不采用這種說法,而任其自然,也是因為考慮到天下本來無是無非呀。
對待某一問題,彼方肯定,點頭說是,此方否定,搖頭說非。對待另一問題,此方否定,皺眉說非,彼方肯定,拍手說是。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觀,此有此的這一套是非觀。彼真是對的呢,還是不對?此真是不錯呢,還是錯了?
要弄清楚以上問題,不妨設(shè)想有一只巨型的玉環(huán),半環(huán)翠綠,彼站其上,半環(huán)朱紅,此站其上。彼此雙方唇刀舌箭,請你前去判斷是非。你該站在何處,才不至于偏袒他們?nèi)魏我环?顯然,綠半環(huán)上,紅半環(huán)上,都站不得,因為那里是他們的立場。你必須找一處中立區(qū),不挨誤刀,不中誤箭,又有利于掌握戰(zhàn)局。那個理想位置應(yīng)該像門扉的樞軸那樣,可以自由回旋無礙,又不被客人的急掌拍開,也不被主人的飛腿踢閉。那個理想位置就是環(huán)中,別無選擇??梢圆徽救魏我环搅觯銘腋≡趫A環(huán)中央的虛空里,獲得全方位的視域,便能對付無限多的問題。
世界演變沒有止境,不斷有新肯定,不斷有新否定,是有無限多,非有無限多,是非問題有無限多。所以我要說,最好的對策是置身環(huán)中,讓彼此雙方互相證偽吧?;ハ嘧C偽,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無是無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