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何月不照人——蘇枕書(1)

近在遠方 作者:七堇年


港口多游船,海灘平穩(wěn)。有大風,桅桿咿呀搖曳。遠處山頭新修了金碧輝煌的熱海城?!稏|京物語》里,老年夫婦被兒女遣到熱海旅游。風景雖好,旅館游客通宵麻將,非常吵鬧。次日清晨,二人到海邊,同色浴衣的背影,東山千榮子手執(zhí)團扇一柄,呀,東京也看過了,熱海也看過了,我們回家吧。

是啊,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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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熙攘的修善寺,方寸之地,中庭開有紅白二色梅花。一對新婚旅行的夫婦,男子黑長風衣,女人梅紅織金和服,外罩銀白竹葉紋長褂,脖上一圈質(zhì)地松軟的皮毛,溫順地跟在丈夫身旁,亦步亦趨,聽寺里僧人講解種種舊事。寺外流水紅橋,山麓遍生叢竹,頗類嵐山腳下的桂川、渡月橋與竹海,得小京都之稱,亦無不可。而從京都來的我,若非此地曾是伊豆舞女歇腳之所,川端康成也曾在此留宿一晚,恐怕不愿長途跋涉,特來瞻望。

伊豆半島在靜岡縣東部,東京以西。西岸是駿河灣,東岸為相模灣,曾屬東海道的伊豆國,多火山與地震,全境溫泉涌動,是著名的旅游勝地。但交通頗不便,只有東部沿海設鐵道,西岸與中部全靠公交車。從京都乘東海道新干線,入靜岡縣內(nèi),一路都能看到富士山。那山似乎無甚出奇,很長時間過去,以新干線的速度,其余風景早已變幻千萬,山仍在那里,顯露潔白覆雪的巔峰,是各種畫作里描繪無數(shù)遍的安詳姿態(tài)。夜里要宿在東南海邊的旅館,從中部的修善寺過去,除了穿山的巴士之外,就只能先坐短途列車回到伊豆北端的三島,再搭乘東岸的電車。相同道路反復行走略覺無趣,遂選定前者。

步行數(shù)公里,終于在山腳的水岸找到公交車站。四下無人,水聲響亮。此地氣溫比本島高出不少,雖才2月初,卻如京都3月上旬的天氣。四周浮滿臘梅、水仙、梅花的清冷香氣。

川端康成22歲那年的夏天,曾漫行伊豆半島,宿在中部的湯島溫泉,邂逅行腳的少年舞女?!懊利惖纳倌晡枧珏缧?,從修善寺到下田的一路風物,都如其拉長的尾光,在我記憶中熠熠生輝?!彼哪旰髾z點篋衍,單取少女的篇章,乃成《伊豆的舞女》。“在我的作品中,再沒有哪部如《伊豆的舞女》這樣坦率。與舞女的相遇是必然還是偶然?我不知道。是偶然,也是必然。”文中羞澀善良的少年,被少女評作“是個好人”。同少女告別后,在船艙內(nèi)止不住流下眼淚。事實上,川端的確為少女流過眼淚?;貞涗浿姓f:“在下田旅舍的窗前,在船中,想起被她說成好人的滿足以及對她的好感,流下喜悅的淚水。如今回想,恍如一夢。那時候還太年輕?!边@與數(shù)年后《雪國》中冷漠放浪的島村完全不同。寫《雪國》時,川端已結(jié)婚。他自小父母雙亡,姐姐、祖父母隨后亦相繼故去。畸零人冷眼處世,終生不離孤兒本性,對妻子也一貫少有溫情,寧愿常年旅居。湯島溫泉是他住過最久的旅館,說那里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想來無異于鄉(xiāng)愁”。1972年,73歲的川端在神奈川逗子碼頭的公寓飲瓦斯自殺。其妻秀子直到2002年秋初方以95歲高齡辭世,一生沉默如故。

巴士從修善寺出發(fā),翻越天城山嶺,途經(jīng)湯島,終點在南部的河津。車來時,乘客寥寥。一路盤山而上,天光黯淡,幽谷深邃,極目重巒疊嶂,梯田種滿山葵與茶樹。

湯島溫泉那站過后,車內(nèi)乘客只剩三名。過凈蓮瀧,司機道,前面就是天城嶺,記得《翻越天城》嗎?石川小百合的名曲,“凌亂寢具,隱蔽之宿。凈蓮之瀑九十九折”,“想與你一起越過,天城嶺”,“開口就是別離,好似滿腹碎玻璃刺痛”,“好恨好恨,卻難以自拔”。演歌的黃金時代早已遠去,現(xiàn)今輕盈明亮的曲子,再無激烈刻骨的欲望。抱吉他彈唱的青春少女,講太陽底下的輕愁淺恨,和過去華麗和服、艷妝出場、躋身黑道的大姐本屬殊異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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