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景最終令人發(fā)瘋。坐在開往倫敦的火車餐車中用早餐,會感到一種奇特的緊張。是什么奇特的不安纏繞著這火車?在美國,普爾門火車比我們的車重,因此震動得沒這么厲害。那里似乎里里外外都
有更多的空間,讓人無論精神上和還是肉體上都感到寬松??赡苊绹伺e止不夠好,盡管我即使在美國也不大會同意這種說法。至于英國人,如果他覺得不是與自己的“同類”在一起,他就會沉默不語,這毛病很不好,常遭人譴責。當然了,他從不說在嘴上,也不表現(xiàn)在行動上,因此可以說他在自己的環(huán)境中既安全又得體。
可現(xiàn)在是坐在餐車中,車身晃得厲害。侍者們行動快捷輕柔,很專心致志??娠埵巢粔蚝?,令人感到是一群已經(jīng)休眠的人在昏睡中伺候你這個鬼魂樣的人??臻g太小,擠得人真想砸碎點什么來輕快一下子。車窗外,那擠擠巴巴的景致一閃而過。真令人難以置信,陽光如同一層薄薄的水霧,半英里開外的景物擁擠著直沖向你的臉,令你不得不仰著頭邊躲閃邊倒吸一口氣,如同有人把他的臉徑直伸向你眼皮子底下一樣。太擠了!
我們吃著腌魚和咸肉。車里擠滿了人。人們,大都是男人們,都三緘其口,似乎是要保住他們的氣味不發(fā)散出自己的座位。在那個自我蜷縮的小圈子里,他們坐著,一張張英國式的臉上笑容可掬。當然,他們都試圖顯得更“大氣”一點—讓人覺得他們有更多的人伺候著。這就是英國人的幼稚了。如果他們有兩個仆人,他們要裝出有四個的樣子,不少于四個。
他們故作“大氣”,自鳴得意地坐在一個透明的氣泡中,微笑著吃飯,往粥上撒著糖。但他們也會偷偷地瞟一眼那透明氣泡之外的東西。他們不允許“大氣”的氣泡之外還存在別的什么,除了別樣的“大氣”氣泡。
在生活瑣事上,英國人算得上是唯一完全文明的人。上帝總算把我從這種文明中解脫了出來,饒了我一命。這種文明的把戲在于狠狠地克制自己,嚴嚴地捂住自身的氣味,直到它在自己周遭形成一個自我封閉的透明的小球體。在這個小球體中間,端坐著英國人,自以為是,自尊自大,同時又是自我否定。他似乎是在表白:我知道我不過如此一個人而已。我不會拿你怎么樣,絕不會。嗬,還絕不會!歸根結(jié)底,你是什么人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在我那透明的世界中是個神,那小小領地,沒人能否認那是我的領地。我只是在沉默寡言的氣泡中才是個神,我怎么會去侵犯別人呢?我只是敦促別人也變得同樣沉默寡言、同樣不愛冒犯別人。如果他們樂意,他們也可以在自己的氣泡中做個神。
于是你感到被封閉得透不過氣來。從海上來,進入英吉利海峽時就算入了第一口箱子中,普利茅斯灣是第二口箱子,海關是第三口,旅店是第四口,再進入餐車,就是第五口箱子了。如此這般,就像中國式的連環(huán)箱,一個套一個,最中間套著一個半英寸長的小瓷人兒。就是這種感覺,感到像一層套一層、一層緊似一層的箱子中套著的小瓷人兒,這真要令人發(fā)瘋。
這就是回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人身邊來!在生活瑣事上,他們算得上全世界最講究、最文明的人了。可這一個個完美的小人兒卻是緊緊地鎖在沉默寡言的箱子或氣泡中的。他還為了自身的安全為自己做了其他這樣那樣的箱子。
他心里感到自鳴得意,甚至是“優(yōu)越”?;氐焦释粒銜挥说倪@種微妙的“優(yōu)越”感狠狠一擊。他倒不會拿你怎么樣,不會的,那是他“優(yōu)越”的一部分—他太優(yōu)越了,不屑于拿你怎么樣,他只需在自己的氣泡中洋洋自得,自以為優(yōu)越。比什么優(yōu)越呢?哦,說不上比什么,就是優(yōu)越。如果非要他說,他會說比什么都優(yōu)越。見這優(yōu)越的鬼去吧。這氣泡中的自我克制和自我幻覺恰恰是他做作自傲的畸形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