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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弟(2)

子弟 作者:楊瀟


廠礦單位散布在中國的各個角落,就像一個個島嶼一般——它既是語言學意義上的方言島,也是文化意義上的孤島。我們幾乎不說(也不太會說)當?shù)胤窖?,而是講一種很少卷舌的普通話,北京來的子弟給它添加了少許副詞和形容詞,比如,意為非常的“巨”和形容很棒的“蓋”,東北來的子弟則讓 “賊”理所當然地成為我們語言的一部分。至于上海的子弟,他們和他們留在上海的親戚,在那個短缺的年代,幾乎塑造了廠里人對美好生活的全部想象:雪花膏、麥乳精、縫紉機、永久牌單車……若干年后我聽周立波笑侃三十年,竟沒有絲毫的疏離感。一家上海人在廠里開了二十多年的早餐鋪,全廠的人都喜歡他們家的生煎包,以至于有傳言說,他們一定是在肉餡兒里放了罌粟。

那時廠里有個“一二商店”,還有個新華書店,書店柜臺后面拉著好幾條繩子,漫畫書就像晾衣服一樣掛在繩上,很是吸引人。母親和兩位店員相熟,我得以享有在柜臺后隨便看書的特權,甚至可以把新書包上書皮帶回家看。

除了鄭淵潔的童話和凡爾納的科幻小說,看得最多的就是圣斗士,對處女座沙加求死那一集印象尤深:“花開,然后花謝;星星是璀璨的,可那光芒也會消失;這個地球、太陽、整個銀河系,甚至連浩瀚的宇宙都會有消亡的一天……”在20世紀90年代早期,還有哪本漫畫會教人以“無?!蹦??

大陸的廠礦和臺灣的眷村有幾分相似,但廠礦從來沒有過屬于自己的記憶,更不用說發(fā)展出眷村文化這樣的東西了。出身清白的建廠者培養(yǎng)出他們又紅又專的子女,再由國家把他們變成崗位上的螺絲釘。母親初中畢業(yè)就進廠工作。20世紀80年代以后,軍工廠開始發(fā)展民品,母親在一家附屬廠里做鋼瓶質檢工作,1980到1988年是利潤最好的時期,“現(xiàn)在看,廠領導傻,利潤都上交了,沒有改善職工福利?!蹦赣H說。她和廠里幾個技術骨干,曾有機會跟車間主任去海南,參與創(chuàng)辦一家合資工廠,但是主任終于因為害怕砸掉鐵飯碗而退縮了,我們也失去了成為特區(qū)人民的機會。

小學時,每到過節(jié)獨生子女就要發(fā)各種東西,兩個廠的子弟小孩攀比:我多發(fā)了雙白球鞋,你多發(fā)了支鋼筆。后來比的是誰家有電子琴,誰家最先裝電話。不過“拼爹”的年頭沒有持續(xù)多久,一個重要原因是,那些利用改制賺了大錢的爹地們都去北京、上海、長沙買房子,然后搬走了,留下來的無望的父母過早放棄了自己的人生,開始“拼崽”。

從小到大,眼看著父母這一代在必然性與偶然性間,在不如意與更不如意間掙扎,覺得“控制”常常是人世間大多數(shù)痛苦的來源,因此也就格外渴望自由,很難把自己的人生完全托付給誰,無論它是一個集體,還是一位神靈。而年歲漸長,雖不認可,也開始有限度地配合這種控制與掙扎,平心靜氣地不定期當一個展覽品。

和母親看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后聊天,聽到又一個子弟小孩的故事。女孩和我同齡,赴法留學前堪稱“考出去”的典范,沒想到在法國信了教,回國后跑到香格里拉支教,認識一個“瘋子老公”,被他“迷得要死”,家里不同意,她不惜和父母斷絕關系,跑到西藏當野人。根據(jù)母親提供的線索,我在網上搜到另一個版本:留法美術碩士云南支教找到Mr.Right,兩人志趣相投赴西藏傳教,現(xiàn)在他們居住在京北農村,清貧而滿足。

兩個故事,你選擇相信哪個?

20世紀90年代中期,下崗和待崗現(xiàn)象已非常嚴重,廠里人心浮動,大家都在說貪污腐敗問題。我讀初中,被教科書收拾得一身正氣加一臉天真,還沖動地要給央視《晚間新聞》寫信、給黨和國家領導人寫信來反映問題。廠新華書店一本名叫《中國還是能說不》的書及時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很快就忘記了國家領導人的名字,開始為釣魚島憂心忡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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