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弟(4)

子弟 作者:楊瀟


外公出殯第二天,我們在社區(qū)醫(yī)院附近遇到一位相識的村民,他帶孩子來看病,穿著沾滿泥巴的黑色膠鞋。他住廠礦外的村子里,和外公外婆關(guān)系很好,外公家包粽子、炸紅薯坨坨都會送一些給他們?nèi)?,他們家的西瓜熟了、土雞大了,也會送過來,2008年冰災(zāi)時廠里停水停電7天,他每天從自家水井擔(dān)水送到外公家來。

家里人怕麻煩別人,很多人都沒有通知。他終于知道時,整個人像是被電了一下,然后僵在那里,眼淚馬上就要涌出來。

“(喪事)辦了幾天?”“三天?!薄班蕖蔽覀冏哌h(yuǎn)了,他還愣著。

當(dāng)天下午他帶著孩子來看外婆,帶了好多土雞蛋。

在廠里效益還不壞的時候,春節(jié)還是挺熱鬧的,有游園會、花燈會,廠俱樂部還有猜字謎比賽,獎品頗豐,正月十五,廠里還會組織舞龍隊,到處拜年。舞龍隊成員個個全副武裝,因為人們會從天上地下用彩珠筒和鞭炮向他們發(fā)起攻擊。但是這種“官辦”文化活動終究缺乏民俗底蘊和心理積淀,一旦組織者失去了興趣,廠里也就“沒文化”了。

2010年,廠里完成“改制”,除了軍品仍歸中核集團(tuán),其余皆賣給地方,廠里人皆曰國家“甩包袱”。如今這里除了街道整潔安靜些外,和一個荒蕪的縣城并無太大區(qū)別。電影院沒了,溜冰場拆了,人們熱衷于打麻將斗地主,或者在電腦上“偷菜”,盡管走不了幾步就是江邊真正的菜地;書店早就關(guān)門了,前幾年報攤上還能買到《南方周末》、《參考消息》甚至《國際先驅(qū)導(dǎo)報》,現(xiàn)在也都沒了蹤影。

我在微博上寫道,外公那一輩人被國家從五湖四海調(diào)來,父母一輩人或下崗,或提前退休去五湖四海打工、做生意,我們這一代重新散落于五湖四海。都是“生活在別處”,尤其是我們這些涌向北上廣深的第三代廠礦子弟,早已沒有“故鄉(xiāng)”可言——沒有鄉(xiāng)音,沒有鄉(xiāng)俗,只有一些漸漸消逝的關(guān)于五湖四海的故事和它留下的印跡(我突然想到了闌尾),它可以成為你安身立命的背景嗎?當(dāng)然,這里尚沒有強(qiáng)拆,可是好像也沒有什么需要我們?nèi)ケPl(wèi)的了。

2011年底,表妹的孩子出生,小名嬌嬌,外公家算是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四世同堂,而我姨從“婦屬廠”退休后,承包過冰室,張羅過早餐鋪子,還在廠里開過一家卡拉OK廳(那時滿大街都是“心太軟”),現(xiàn)在終于有了另一個全職工作:外婆。

廠礦沒有消失,它以另一種方式延續(xù),不過很少有人再說“子弟”了。嬌嬌如果以后要在廠里上學(xué),她要讀的將是“XX實驗小學(xué)”而非“子弟中學(xué)”, “XX附屬中學(xué)”而非“子弟中學(xué)”。

我再次離開老家前,外婆拉著我絮叨——我從小就習(xí)慣了她的絮叨,無非是反復(fù)告訴你要多吃點,多穿點,永遠(yuǎn)覺得你在外面是在挨餓受凍,是在“遭孽”,但這一次她卻顫顫巍巍地拿出了那個硬殼的宣傳畫冊,讓我看看。外婆沒文化,不認(rèn)識里面的字,她覺得這里面裝的是外公一輩子的榮耀。

聽家里人說,最近幾年,更年輕一些的廠子弟有了回流的勢頭,這大約和外面世界的就業(yè)形勢有關(guān),“回廠里托關(guān)系找個臨時工干,一個月拿一千多塊錢也過得下去?!钡撬麄儠浀眠@廠礦嗎?講故事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生煎包也換了主人,不好吃了——原來的主人賺夠了錢,遷回了上海;陽奶奶也想辦法把自己的戶口遷了回去,早在上海樓市起飛前,她就憑著本能的精明買了一套兩居室,那是為她的孫子準(zhǔn)備的。那里才是他們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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