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河:城西之書(7)

絕版的抒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那所鄉(xiāng)村診所在秦小莊東邊,靠著一條砂漿路。一個小小的院落,三間出檐瓦房,青色的磚,灰色的瓦,白色的院墻。它的瓦很好看,半圓弧的小筒瓦,積滿青苔,是小土窯燒的。20世紀(jì)80年代末期這種小土窯就淘汰了,因此,這樣的瓦如今極少見了?,F(xiàn)在的瓦都是紅色的片瓦。一個小筒瓦就像一個半括號,這些半括號順勢疊砌,呈魚鱗狀,便有一種沉靜典雅的韻律感。診所有著古樸清涼的色彩,有著皖北平原特有的深厚滯重的寧靜,也有著可以看得見,甚至掬在手中的清幽幽的光陰。我喜歡這個診所的名字:一根針,一把草。這個名字有著傳統(tǒng)中醫(yī)的平和、沉穩(wěn)和自信,甚至略微顯出了某種簡潔的意味。院子里種著何首烏、桔梗、大青根、麥冬、白芍、忍冬(這種植物的花朵在福克納的小說《喧嘩與騷動》中有著那么濃郁曖昧的氣味)。還有幾種藥草,我叫不上名字。根莖最大的那株何首烏被制成了盆景,白芍剛剛冒出紅艷艷的芽粒。一只鳥兒在極高的天空中叫了一聲,像一滴飽滿的雨水,在一大片青荷葉般寂靜的天空中滴溜溜地滾動了好大一會兒,然后才突然筆直地落下來。生命在天地間流轉(zhuǎn)著,波瀾不驚。

在這片平原上,這些村莊其實都是大同小異的。有些零亂和陳舊,像被一陣大風(fēng)突然刮成這個樣子似的,并且永遠(yuǎn)陷入寂靜之間。甚至在刮大風(fēng)時,這些村莊也是寂靜的——風(fēng)把聲音都刮跑了。冬天,這些小村莊就更寂靜了,尤其是夜晚。寂靜到極處,世上所有的聲音倒仿佛又回到寂靜之中了。這樣,寂靜反倒成了一種更大的聲音。冬夜,一個小村莊就是住了再多的人,還是空,還是寂靜,還是感到時空和歲月的無邊無際。冬天的房間需要住上人,需要有燈光,熄燈后房檐上需要夜夜掛滿古銅色的大月亮。風(fēng)刮過來,刮過去,然后就刮到了春天。這時,風(fēng)會把一些帶走的東西送回來。風(fēng)同時刮進(jìn)所有空蕩蕩的房間,把色彩和溫暖還給人間。風(fēng)吹皺河水,吹皺女人的衣衫,還把一些人的心吹成漣漪。當(dāng)然,風(fēng)還吹動更多的東西。慢慢地,村莊在風(fēng)中發(fā)生了變化。墻角的花朵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時候一夜之間就紅了,然后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時候一夜之間有的就落了,有的就變成了果實。星星特別大,特別亮,掛滿酸棗樹瘦瘦硬硬的枝條。春天到來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村子與村子之間游走,直到盛夏來臨,綠蔭重新把我覆蓋?!按迩f”,一個最綠的詞。記得二十年前的暮晚,父親曾讓我到鄰村楊橋去叫他的一個老同學(xué)喝酒。我很快就到了。整個村子靜悄悄的,似乎空無一人。記得當(dāng)時我想到:這整個村子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這兒有種古樸、廢棄和遺忘的氣息。我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另外一個極其遙遠(yuǎn)神秘的地方。村口有個大水塘,塘里堆著菱角葉子,開滿金黃色的小花,也許還有蓮藕,一株粗可摟抱的大黑皮柳樹斜臥在水面上。到處是撕裂不開的濃蔭,鋪天蓋地,似乎把我的雙肩都壓疼了。濃蔭中還有許多幽暗又閃爍的光線、光斑和光點,那種寂靜、溫煦、厚實的氛圍(就像一個夢境)包裹住我。我懷著好奇而又虔敬的心情放慢了腳步……那時我才十來歲,我還沒讀到保羅·策蘭的詩句:“每當(dāng)我與桑樹并肩緩緩穿過夏季,它最嫩的葉片尖叫?!笔悄菑娏业浇跫怃J的內(nèi)心感受!那種感受我至今不忘——但至今仍無法完全清晰地表達(d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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