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翁說明辨是非難,是因為這些是非都在倫理的領域之內。俗話說得好,此人之肉,彼人之毒;一件對此人有利的事,難免會傷害另一個人。真正的君子知道,自己的見解受所處環(huán)境左右未必是公平的,所以他覺得明辨是非是難的。 倘若某人以為自己是社會的精英,以為自己的見解一定對,雖然有狂妄之嫌,但他會覺得明辨是非很容易。明了蕭翁這重意思以后,我很以做明辨是非的專家為恥——但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是年輕人,覺得能潔身自好不去害別人就可以了?,F在我是中年人——一個社會里,中年人要負很重的責任:要對社會負責,要對年輕人負責,不能只顧自己。因為這個緣故,我開始寫雜文?,F在奉獻給讀者的這本雜文集,篇篇都在明辨是非,而且都在打我自己的嘴。
倫理問題雖難,但卻不是不能討論。羅素先生云,真正的倫理原則把人人同等看待??紤]倫理問題時,想替每個人都想 一遍是不可能的事,但你可以說,這是我的一得之見,然后說出自己的意見,把是非交付公論。討論倫理的問題時也可以保 持良心的清白——這是我最近的體會,但不是我打破沉默的動機。假設有一個領域,謙虛的人、明理的人以為它太困難、太曖昧,不肯說話,那么開口說話的就必然是淺薄之徒、狂妄之輩。這導致一種負篩選:越是傻子越敢叫喚——馬上我就要說到,這些傻子也不見得真的傻,但喊出來的都是傻話。久而久之,對中國人的名聲也有很大的損害。前些時見到個外國人, 他說:聽說你們中國人都在說“不”?這簡直是把我們都當傻子看待。我很不客氣地答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認識的 中國人都說“不”,但我不認識這樣的人。這倒不是唬外國人,我認識很多明理的人,但他們都在沉默中,因為他們都珍視自己的清白。但我以為,倫理問題太過重要,已經不容我顧及自身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