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花深處(1)

誰不想被世界溫柔相待 作者:涼月滿天


董橋?qū)傥?,引一位女士的信,說她曾住過的東總布胡同棔柿樓里的花訊:“偶爾有點(diǎn)兒不冷不熱的雨,庭院里花事便繁:玉簪、茉莉、蜀葵、美人蕉,白白紅紅,爛漫一片。半庭荒草,得雨之后,高與人齊。草長花艷,也是一番景致,不知足下此刻可有賞花心情?若得高軒過我,當(dāng)可把酒藥欄,一敘契闊?!?/p>

引人懷舊。

小時(shí)我家住鄉(xiāng)村,民生凋敝,高房大屋少,里弄小巷多。以村中央一口甜水井為中心,往外布射著條條小胡同。

天蒙蒙亮,我爹便用一根顫悠悠的棗木扁擔(dān),挑兩只鐵皮桶,撲踏撲踏,步出胡同,胡同口的大槐樹襯著天光,是一團(tuán)陰陰的影。青石砌起的井臺被多少代鄉(xiāng)民的鞋底磨得锃亮,旁豎木轆轤,轆轤上一圈一圈纏粗麻繩,繩端鐵鉤,我爹把它鉤住鐵桶提系兒往下一悠,再單手?jǐn)Q著轆轤把往下倒,吱呀,吱呀。桶落水面,咚然一聲,接著聽見咕嘟咕嘟桶喝水的聲音。待它喝飽,再雙手慢悠悠往上搖,吱呀,吱呀。老槐樹上掉下一粒兩粒青白的槐花。

我爹挑水前行,身后水跡彎彎曲曲——胡同不直,鄉(xiāng)民把土坯房隨性而建,東凸一塊西凹一塊,搞得胡同也東扭一下西扭一下。鄉(xiāng)民聚族,當(dāng)時(shí)整一個(gè)胡同都是“閆”姓。把住胡同東口的是大爺家,大爺?shù)臍q數(shù)倒是不大,輩分大,喜抽親手卷的葉子煙。五十余歲即去世,在他去世前一年,大兒子跑到鄉(xiāng)里辦事,辦完事蹲在路旁的石碌碡上抽煙,一輛大卡車卷他進(jìn)車底,收拾殘骸不成人形。大爺一夜老十年。我對他家最鮮明的印象是豬圈,因大爺喜歡蹲在圈沿抽煙,豬對著他哼哼。我背著花格布書包,天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看見。

把住胡同西口的是大娘家,大娘是個(gè)寡婦,獨(dú)力拉扯大了二女一男。大女兒出嫁到外地,珠光寶氣,手里攥著花一萬多塊買的大哥大,好似板磚。數(shù)年后早逝。二女兒漂亮,嫁了人后包了金牙,喜吃生炸的餃子,打公罵婆,頗兇悍。兒子天生瘸腿,如今五十歲,動不動問他的老娘:“光吃飯不干活,你咋還不死?”我在路上見過他,唯一的兒子不知何事正蹲監(jiān)獄,滿臉胡子拉碴。

再進(jìn)去路東是牲口圈,幾間畜欄,無朝無暮地散發(fā)著馬糞氣。路西便是我家,碎磚的墻,土夯的院,院根有陰陰的綠苔。小方格的木窗,一個(gè)格里貼一張窗花,蘭花、抱繡球的貓、小老鼠上燈臺。日曬雨淋,是舊舊的黃紅。正屋三間,灶屋一間,秋忙時(shí)節(jié),大人顧不上我,我就在灶屋的柴禾上睡覺。夜晚大人酣眠,我大睜著眼睛,看窗外的大樹在窗紙上畫出簌簌的活的影,膽戰(zhàn)心驚。

胡同是把勺,我們這三家算是勺柄,再往里勺頭部分也生活著三戶人家。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