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鳥飛即美

誰不想被世界溫柔相待 作者:涼月滿天


環(huán)滁皆山也。

逸馬斃犬于道。

以上不過是簡潔的敘事,就好比上古傳下來的“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

而“鳥飛即美”四個(gè)字卻是簡潔的真理。

誰見過哪只鳥是飛的時(shí)候不美的?

無論是鷹展翅懸浮,還是像炮彈一樣俯沖下來捉兔,你甚至可以看見它“哧哧”地響著把氣流劈開時(shí)冒出的火花;還有燕子抄水,然后在嫩柳影里一掠而過;甚至是麻雀舞動著短小的翅膀“忒楞”一下飛起,再“忒楞”一下落下。

是的,鳥飛即美。

就好比花開即美。

麥稻揚(yáng)麥開花,那樣微小的花也好看。還有大豆花、棉花開的花、倭瓜花。

絨樹花開出絨絨的絲,如果長長些,粉光脂艷,可以拿來繡枕套、襪子、褲腳、袖邊、鞋墊、門前張掛的簾。

曼朵花有扁扁的籽,隨便撒在土里,夏日一叢一叢地開,縐紙一樣一串串串在枝子上,是一首首深紅粉白的詞。

豐子愷說他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看見紫薇花,或是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或是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藥,可是象征富貴的牡丹,覺得不過爾爾——那不過是一個(gè)不愛花的人的偏見。

對了,還有薔薇。

還有山藥花,就是大麗花,紅的像血,黃的像反光的臘凍石,白的是凝脂玉。一層層一瓣瓣,開這么好看,不累嗎?

鳥飛即美,花開即美,貓動不動都是美。到處都是被我們從手指縫里、眼睛邊上,丟掉、漏掉、扔掉的美。

這樣的美攢不起來,當(dāng)季而開,當(dāng)季而萎,倏忽而來,倏忽而去。不過花開攢不起來,“花開即美”這四個(gè)字?jǐn)€得起來;鳥飛攢不起來,“鳥飛即美”這句話攢得起來。

好句子會發(fā)光的?!杜f戲新談》里,黃裳說他看了戲《盜御馬》:馬被偷,傳到梁九公耳內(nèi),梁九公大怒,第一個(gè)先罵了彭大人一頓,彭大人一回頭大罵差官一通,差官恭送大人如儀,一轉(zhuǎn)身就又挺直了肚皮,對著一排跪下的小兵大罵一通,最后只剩下小兵,爬起來一望沒有可以出氣的人,兩手一揚(yáng),嘆息而入。黃裳說由此可看出中國官場的那一套,“我推薦這當(dāng)是京戲中的雜文”,我覺得這句話甚美,像鐵做的海膽,能當(dāng)千斤墜。

還有句話忘了從哪里得來:“人心似水,民動如煙”——我的心旌搖動,覺得被一個(gè)威嚴(yán)的帥哥威脅了一般。

所以說好句子才有氣場,有的暗黑,有的明亮,有的讓人神閑氣定,有的讓人神魂不安。

這種癡迷于花朵、飛鳥和美言美句的心理,一開始讓我覺得極羞恥——思想的瓤不肯去講究,為什么要貪看外面一層皮。然后看到汪曾祺的話,他說:“我非常重視語言,也許我把語言的重要性推到了極致。我認(rèn)為語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內(nèi)容。”真是知音。

世間最大之物不是天,不是地,不是宇宙,不是世界,而是言語。它是容器,命名了最大之物和最小之物的存在。若非它,天、地、宇宙、世界,都只是混沌一塊,辨別不出來;而一旦命名了它們,它們便都在語言的包容之內(nèi)。世間最小之物不是微塵、不是芥子、不是螻蟻,也是言語,因?yàn)槿魏我涣Nm、芥子、螻蟻都可以從語言的細(xì)網(wǎng)里撈出來,而一旦撈出,它們便個(gè)個(gè)都大過了用來命名它們的言語,微塵可觀世界,芥子能納須彌,螻蟻有頭腦軀干四肢,赤黃紅白黑……

多么神奇。

夜讀書,猛然讀到一句“天真在這條路上,跌跌撞撞,她被芒草割傷”一句話說的我心傷。天真竟然會被柔軟的芒草割傷啊,一根柔軟的芒草就能把天真割傷。

鳥飛即美。誰說美麗的文字不是一只只鳥從天空飛過?誰又能說一只只鳥從天空飛過,不是一個(gè)個(gè)美麗的文字?若是成行便是句子,若是成陣便是段落,若是林噪雀驚,那是一篇野獸派的小說。若是天鵝起舞呢?除了造物主,誰配得上寫這樣的詩?他負(fù)責(zé)創(chuàng)作,我負(fù)責(zé)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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