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遷藤做到1963年,那時就基本沒有人力船了。大河一般都是機動船,嘉陵江和一些小河還有一些小火輪,但是都用網(wǎng)繩了。
“解放后公私合營,羅遷藤并入了竹器社,后來生產(chǎn)規(guī)??s小。到58年,一個工人蒸篾條時,操作不慎,把整幢房子都燒完了。66年過后,一些棕匠、木匠成立了竹木棕藤生產(chǎn)合作社,直到75年,改為造紙廠。97年造紙廠倒閉。父親從58年就離開了竹器社,去運輸隊拉船,他說編竹子編了一輩子,不想再干了。我和父親在一條船上,我還當了駕長。2000年水上運輸隊垮了。我今年54歲,有38年工齡。打工又打不到,養(yǎng)老保險也沒得?!?/p>
羅孔書先生如是說。說起坎坷經(jīng)歷,他舉重若輕;從他身上,竟絲毫看不出苦難的痕跡。
說到這里,江上電閃雷鳴,照得夜晚的江岸如同白晝。趕在暴雨來臨前,你們撤離了棚棚??讜I著嬌妻回家,你獨自回木洞公寓。
大雨滂沱,是誰站在船頭,背著長長的遷藤從木洞經(jīng)過?
木洞很深,一圈圈的花紋、木紋,珍藏著怎樣的故事傳說。
這又是哪一年冬天,春節(jié)前夕的一天傍晚,兩個小姑娘站在碼頭高坡等船。晚風吹動衣衫,吹亂了頭發(fā),吹亮了眼睛,她們正翹首以盼!
等誰?——“等我們爸爸,他從外面打工回來!”
激動人心的時刻,爸爸從遙遠的城市回來,將帶來怎樣的禮物,怎樣的驚喜?兩個女孩嘀嘀咕咕,像兩只鴿子,在風中顫栗。
江風瑟瑟,終于吹來一聲汽笛。抬頭看,一艘燈光閃閃的大客輪,正從夜幕籠罩的江面緩緩駛來,徐徐靠岸。
母親也匆忙趕來,來不及摘掉身上的圍裙,領著兩個女兒一路小跑,直奔碼頭,直奔那艘大客船。
下船的人群熱熱鬧鬧,有挑著雞鴨的農(nóng)夫,扛著行李的學生;人們大呼小叫,紛紛與親人團圓……母親領著兩個女兒,在人群苦苦找尋,“我們爸爸”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
只見他頭發(fā)蓬亂,滿臉疲倦,穿一件灰西服,黑皮鞋上沾滿了泥土,拖著一只拉桿箱,低頭走他的路,仿佛不是走在人群里,倒是走在荒漠中;見到久別的妻子、女兒,好像很不情愿。也不知哪兒來的火氣,剛下船的父親沖著兩個女兒大喝一聲:“回去!”
兩個女兒頓時驚呆了,連忙躲到母親身后。就這樣,“我們爸爸”再沒說什么,只是低頭走路,不像走在親人身邊,倒是走在荒漠中。母親領著兩個女兒,一步步緊跟在他身后。
一聲汽笛,原先的木洞碼頭已然沉沒。
站在船頭,我依然看見那一家人的背影,默默走上山坡;江風瑟瑟,仿佛女兒的呼喊:“城里人啊,你們?yōu)楹尾簧拼覀儼职?,為何要讓他受那么多委屈?在你們眼里那個灰頭土臉的民工,是母親的丈夫,我們爸爸。我們長大后會分擔他的委屈,不指望你們!”
船過木洞,那一家人早已消失在暮色中。煙波江上,我又聽見川江號子遠遠傳來,如一曲悲歌——
好耍不過重慶城,山高路不平;
口吃的長江水,認錢不認人。
朝天門打開就見大佛寺;
大佛寺落堰是寸灘石。
寸灘石下剩野家嘴哦;
野家嘴灘落堰餓狗堆。
餓狗堆下剩長石尾;
長石尾下剩蓮花背。
蓮花背過了上打磨;
上打磨落堰下打磨;
下打磨落堰就是牛耳朵。
牛耳朵下剩那黃草背;
黃草背下剩是水門溪;
水門溪下剩就是野騾子;
野騾子泡漩來得猛哦,
弟兄們抓把梢哦,
注意點船兒要下河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