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這個人是很有意思的??此男郧?、他的畫作,都讓人覺得先生與江南杭城最是相得,他是該永遠屬于杭州的。他在杭州有真正意義上的家,他的舊居就在杭州植物園邊上,今天已辟為林風眠故居。那十年的杭州時光,他辦校,教書,作畫,一邊與西湖比鄰,享受著湖光山色,也畫著西湖的四時風景,家庭生活平靜美好,身邊有第二任妻子——法國女子愛麗絲,剛到杭州時,他們的掌上明珠林蒂娜正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在故居展廳看到一張老照片,正是杭州的夏天,一家三口站在這所房子前的一顆肥大的芭蕉邊,蒂娜還是個十歲左右、活潑可愛的女孩,每個人臉上都是笑意,那真是不錯的時光啊。
今天的林風眠故居,在杭州依然是個清幽的好地方,林先生一家生活過的房子,就在密林掩映中,從早到晚與鳥語花香相伴。這十年也是他一生中最入世的時光,有阿波羅太陽神的精神支撐著他,于是他積極地搞藝術運動,提倡中西畫風交流融合,教出了趙無極等一大批優(yōu)秀的學生,還主持了第一屆杭州西湖博覽會藝術館的籌備工作,他學校的畫展還風光地辦到了日本。
看“五四”運動后到抗日戰(zhàn)爭前短短數(shù)年,無論中國的文學還是藝術,都像一個青年欣欣向榮的青春期一般,前途燦爛,如果沒有炮火的驚擾,這個青年也許將迎來自己的黃金時代。但一個藝術的黃金時代,就這樣破碎了。
此后十年,林風眠輾轉(zhuǎn)數(shù)遷,法國妻子和體弱多病的女兒留在了上海,八年后,一家人才得團圓。杭州植物園的家也歷盡劫難,面目全非,房子曾經(jīng)被日本兵當成馬廄使用,留在家里的大幅油畫作品被日本人用來遮雨,殘破得剩下些破布條。此時,他的入世心也漸漸淡了,抗戰(zhàn)期間北京和杭州兩處美術學校合并后,他辭了校長之職,只想教書育人,清心作畫。再歸來杭州任教時,那曾經(jīng)的愉悅心情,再也不復當年了。
那時的林風眠喜歡起畫秋天了,恐怕與歐陽修作《秋聲賦》是一般的心境吧。從他留下的《杭州秋色》畫中,你看到的是蒙蒙秋色中的無言憂傷。秋天的西湖上,黃樹,小橋,孤舟,一切寂寥而落寞,又無邊無際。人生的秋天,大抵也是如此吧。
林風眠的身世,從小就帶著苦難的印跡。有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而林風眠從童年到青年,就已跌宕得令人一唱三嘆。他出生于廣東梅縣山村的一個石匠家庭,孩提時,林母在家中備受虐待后,與人私奔又被抓回,差點慘死在封建族規(guī)之下。骨肉連心,跟母親有心靈感應的林風眠在那危急時刻,提著刀沖出被關的屋子,瘋狂地揚言要殺光所有人,才保住母親一條命,但母親轉(zhuǎn)而被家里賣掉,從此他再也未見親娘。長大后他曾再三尋訪母親下落,只知母親被賣了又賣,最后在一座尼姑庵當傭人,后來就死了。母親命如草芥,林風眠此后一而再地畫《寶蓮燈》,畫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令人心酸地寄托著他的哀思。本來石匠的兒子再聰明有才也只能當石匠,但忽然好運從天而降,一張彩票扭轉(zhuǎn)了林風眠的命運。他靠著中獎得的一千大洋,去了法國留學,從梅縣小山村到了楓丹白露大街,在法國和德國學畫,然后這位英俊瀟灑的中國青年遭遇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愛情。他遇到了貴族出身的德國小姐艾麗絲·馮·羅達(Elise VonRoda),她是一名柏林大學化學系的畢業(yè)生,這段異國戀沖破阻力修成正果,艾麗絲美麗,鋼琴彈得好,又愛藝術,年輕的林風眠深愛這位繆斯,但很快愛情夢碎:艾麗絲生產(chǎn)時死去,幾個月后嬰兒也死了。這是他人生中第二度的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