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八至一九〇九年間,因為偶然的機緣,已告流產(chǎn)的《新生》計劃陸續(xù)以別種形式實現(xiàn),盡管未能取得周氏兄弟所期待的成功。——且按下這一話頭不表,先說其間發(fā)生的另外一件相關(guān)的事:一九〇八年夏天,他們開始聽章炳麟講學(xué)。“這事是由龔未生發(fā)起的,太炎當時在東京一面主持同盟會的機關(guān)報《民報》,一面辦國學(xué)講習(xí)會,借神田地方的大成中學(xué)講堂定期講學(xué),在留學(xué)界很有影響。魯迅與許季茀和龔未生談起,想聽章先生講書,怕大班太雜沓,未生去對太炎說了,請他可否于星期日午前在民報社另開一班,他便答應(yīng)了。伍舍方面去了四人,即許季茀和錢家治,還有我們兩人,未生和錢夏(后改名玄同),朱希祖,朱宗萊,都是原來在大成的,也跑來參加,一總是八個聽講的人。民報社在小石川區(qū)新小川町,一間八席的房子,當中放了一張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學(xué)生圍著三面聽,用的書是《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講下去,有的沿用舊說,有的發(fā)揮新義,干燥的材料卻運用說來,很有趣味。太炎對于闊人要發(fā)脾氣,可是對青年學(xué)生卻是很好,隨便談笑,同家人朋友一般,夏天盤膝坐在席上,光著膀子,只穿一件長背心,留一點泥鰍胡須,笑嘻嘻的講書,莊諧雜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廟里的哈喇菩薩。”[1]
對周作人來說,這仍是一種語言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英文以及此后學(xué)習(xí)古希臘文,為他開辟通曉西方文化之路;學(xué)習(xí)日文,開辟通曉日本文化之路;聽章炳麟講學(xué),則使周作人得窺中國文化的神髓。他曾說:“魯迅對于國學(xué)本來是有根柢的,……現(xiàn)在加上文字學(xué)的知識,從根本上認識了漢文,使他眼界大開,其用處與發(fā)見了外國文學(xué)相似。”[2]這話也可以用來說他自己。得到國學(xué)大師真?zhèn)?,兄弟二人于此造詣甚深;是以多年后與章士釗、陳源等論戰(zhàn)時,才會那么輕蔑對手。至于當下直接的作用,則體現(xiàn)于文章之中,無論寫作還是翻譯。即如周作人所說:“丙丁之際我們翻譯小說,還多用林氏的筆調(diào),這時候就有點不滿意,即嚴氏的文章也嫌他有八股氣了。以后寫文多喜用本字古義,《域外小說集》中大都如此,斯諦普虐克(Stepniak)的《一文錢》曾登在《民報》上,請?zhí)紫壬催^,改定好些地方。”[3]這在當時,明顯帶有反清排滿的民族革命色彩。——后來他有所說明:“革命精神的懷古,是一種破壞現(xiàn)狀的方便,與對于改革而起的反動的保守的運動很不同,譬如希臘復(fù)活古語,貌似復(fù)古,其實卻在驅(qū)逐闖入的土耳其語。中國革命以前的復(fù)古思潮也如此,與革命后的反動的復(fù)古完全是兩樣的;所以我們對于被壓迫民族的懷古的思想要能客觀的理解他,不可將他認作民族的傳統(tǒng)精神。”[4]周作人的復(fù)古立場,前后堅持了將近十年。除此之外,他還講到一層:“我總覺得受了不少影響,革命前后的文字上的復(fù)古或者也是一種,大部分卻是在喜歡講放肆的話,——便是一點所謂章瘋子的瘋氣。”[5]此即傳承了浙江“深刻”一脈文風(fēng),對他自己身上的“叛徒”或“流氓鬼”不無啟發(fā)作用。民報社聽講的同學(xué)中,錢玄同、朱希祖、許壽裳等,將來繼續(xù)出現(xiàn)在周作人的世界里,有的還扮演了重要角色;三十年后錢玄同逝世,周作人所寫挽聯(lián)有云:“同游今散盡,無人共話小川町。”[6]
周作人說:“魯迅計畫刊行文藝雜志,沒有能夠成功,但在后來這幾年里,得到《河南》發(fā)表理論,印行《域外小說集》,登載翻譯作品,也就無形中得了替代,即是前者可以算作《新生》的甲編,專載評論,后者乃是刊載譯文的乙編吧。” [7]為《河南》雜志所寫文章,就明顯有著章式“文字上的復(fù)古”的傾向:“又喜歡做怪句子和寫古字,這是受了當時《民報》的影響。”[8]——關(guān)于此事緣起,周作人說:“可巧在這時候有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友人,名叫孫竹丹,是做革命運動的,忽然來訪問我們,說河南留學(xué)生辦雜志,缺人寫稿,叫我們幫忙,總編輯是劉申叔,也是大家知道的。我們于是都來動手,……”[9]計第一號有魯迅的《人間之歷史》,第二、三號有魯迅的《摩羅詩力說》,第四、五號有周作人的《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第五號有魯迅的《科學(xué)史教篇》,第七號有魯迅的《文化偏至論》,周作人口譯、魯迅筆述的藾息(Emil Reich)[10]作《裴彖飛詩論》(未完),第八號有魯迅的《破惡聲論》(未完),周作人譯亞倫坡作《寂謨》[11]、契訶夫作《莊中》[12],第九號有周作人的《哀弦篇》。因為“那編輯先生有一種怪脾氣,文章要長,愈長,稿費便愈多”[13],二人所寫多為長文。
編輯《河南》的劉師培,此前還曾主持《天義報》。一九〇七年下半年,周作人在這里發(fā)表過一些作品。其中以《論俄國革命與虛無主義之別》[14]及兩篇《讀書雜識》[15]較為重要。《讀書雜識》列舉俄國斯諦勃鄂克(Sergei Mikhailovich Kravchinski,筆名S. Stepniak)[16]、匈牙利裴彖飛(Petofi Sándor)[17]等,實為魯迅《摩羅詩力說》及他自己的《哀弦篇》之先聲;而針對當時人們“競趨實質(zhì)”、“尤薄文藝”所說“吾竊以為欲作民氣,反莫若文章,蓋文章為物,務(wù)移人情,其與讀者交以神明,相喻于感情最深之地,印象所留,至為深久,莫能漶滅,故一書之力,恒足以左右人間,使生種種因緣”,又系《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之雛形。《論俄國革命與虛無主義之別》介紹俄國克羅頗特庚(Петр Алексеевич Кропоткин)[18]有關(guān)虛無主義的解釋,也可以視為《河南》上“《新生》甲編”的必要補充。以后周作人將克氏列為對自己有重要影響的人物之一,所看重的是“虛無論的意思實在只是中國所云無征不信,換句話說就是唯物的人生觀,重實證而輕理想”[19]。
通過給《河南》撰稿,以魯迅為主,周作人為輔,共同構(gòu)筑了一個思想體系,綱領(lǐng)即是《文化偏至論》中所說“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十年之后,他們藉《新青年》重在思想界發(fā)難,實系在此基礎(chǔ)之上,有所發(fā)揚光大。一九二五年魯迅出版論文集《墳》,將《河南》上自己的幾篇完整之作收入,表明繼續(xù)認可其中觀點;周作人則始終堅信“群眾就只是暴君與順民的平均罷了”[20],也是脫胎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當時二人所作,既相互呼應(yīng),又相互補充,應(yīng)該是長久醞釀、反復(fù)切磋的結(jié)果?!赌α_詩力說》、《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和《哀弦篇》,著眼點都在“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這一方面。《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解決文學(xué)觀念的問題,這是思想體系的組成部分,其位置當在《文化偏至論》與《摩羅詩力說》、《哀弦篇》之間。文章引述西方各家各派說法,可見作者視野廣闊——這一點此前在《天義報》上已有所顯現(xiàn);而對于文學(xué)理論的特殊興趣,則使我們聯(lián)想到他后來的《人的文學(xué)》、《自己的園地》等。周氏自謂開有“文學(xué)小店”,應(yīng)該說由此揭幕。該文后半部分雖以林傳甲《中國文學(xué)史》為具體批評對象,矛頭卻指向在中國思想界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學(xué)說,所言:“第吾國數(shù)千年來一統(tǒng)于儒,思想拘囚,文章委頓,趣勢所兆,鄰于衰亡,而實利所歸,一人而已。及于今日,雖有新流繼起,似易步趨,而宿障牽連,終歸惡化,則無冀也。有志之士,生當今時,見夫民窮國敝,幡然思以改之,因太息涕流言工商之不可緩,顧知謀一身之飽溫,遂不顧吾心之寒餓乎?又或呼號保國,言利權(quán)收回矣,顧知寶守金帛,而心靈桎梏遂不思解放乎?從可知文章改革一言,不識者雖以為迂,而實則中國切要之圖者,此也。夫其術(shù)無他,亦惟奪之一人,公諸萬姓而已。文章一科,后當別為孤宗,不為他物所統(tǒng)。又當擯儒者于門外,俾不得復(fù)煽禍言,因緣為害。而民聲所寄,得盡其情,既所以啟新機,亦既以存古化。”正是《摩羅詩力說》所謂“攖人心”者也。
[1] 《知堂回想錄·民報社聽講》。錢玄同一九○八年七月二日日記云:“將《說文》札記玉部至丨部,又正部至行部錄出一篇,不明者多,一則積日太久,匈中彌覺糊塗,一則初抄時更外行也。好在不久尚要聽第二遍,再板再訂正矣。(有許季弗、周……等要聽講,趁暑假在民報社另班開講,余與龔、逖二人擬再旁聽。)”據(jù)許壽裳稱為時“不滿一年”(一九四四年二月四日致林辰信),周作人則謂“大約持續(xù)了有一年多的光景”。
[2] 《魯迅的青年時代》。
[3] 《關(guān)于魯迅之二》(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宇宙風(fēng)》第三十期,收《瓜豆集》)。
[4] 《〈神父所孚羅紐斯〉附記》(一九二〇年九月十日《東方雜志》第十八卷第十七號,收《現(xiàn)代小說譯叢》第一集)。
[5] 《我的負債》。
[6] 《最后的十七日——錢玄同先生紀念》(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實報》,又載一九三九年六月十六日《宇宙風(fēng)乙刊》第八期,收《藥味集》改題《玄同紀念》)。
[7] 《知堂回想錄·〈河南〉——〈新生〉甲編》。
[8] 魯迅:《〈墳〉的題記》(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日《語絲》第一百零六期)。
[9] 《魯迅的青年時代》。
[10] 通譯賴希。
[11] 收《域外小說集》時改題《默》。
[12] 收集時改題《戚施》。
[13] 魯迅:《〈墳〉的題記》。
[14] 一九〇七年十一月三十日《天義報》第十一、十二期合刊。按清末民國報刊經(jīng)常脫期,致有“文章發(fā)表時間”反在寫作時間之前者,以下各章遇到此類問題,不另說明。
[15] 一九〇七年九月十五日《天義報》第七期,十月三十日《天義報》第八、九、十期合刊。
[16] 即斯諦普虐克,通譯斯捷普尼亞克。
[17] 通譯裴多菲·山陀爾。
[18] 通譯克魯泡特金。周氏又譯克魯巴金。
[19] 《關(guān)于自己》(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宇宙風(fēng)》第五十五期)。
[20] 《北溝沿通信》(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一日《世界周報·薔薇周年紀念周刊》,收《談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