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富如期增加,而往昔的窮人,漸漸顯露出新的信心。這種信心的另一方面,便是新歧異、新認同的崛起。
當我走進工人們租住的瓦房區(qū),穿過攤販混雜的集市,路過墻面滿是裂縫、長出青草的出租樓,總會被這些具有新鮮的“舞臺效果”的街景,震得雙眼圓睜。
我掏出筆記本,記錄下這些細節(jié)。
我希望把這些特定地點和特定時刻記錄下來。
是的—東莞不是我的出生地,但我卻不能拒斥和漠視它所呈現(xiàn)的全部細節(jié)。我無法將自己“孤立”出來。面對這個嶄新的居住地,我既是旁觀者,又身處其中,這種既親切又疏離的觀察角度,讓我眼里的東莞總是那樣不同凡響—它既不是城市化程度很高的大都市,也不是沉溺于鄉(xiāng)村酣眠的小城市,更不是有著明確中心區(qū)的中等城市,它的形態(tài)更復(fù)雜多樣,生活更斑斕緊湊。它像一塊毛茸茸的生活切片,正需要作家用細致的目光,去細細凝視。
我從不想俯瞰東莞,宏大敘事,而只想以個人視角,平視這個城市。
我寫下我所看到的吃、住、行,以及一些人生存的真實場景。我希望寫出我的觀察后,能有一些事實引起大家的注意,而對另一些謊言及誤解,有所甄別;我希望我的寫作是一次審美和藝術(shù)的活動,而不是直接的吶喊或時事評論。
這樣的要求在實際寫作時,簡直是自設(shè)藩籬。首先,我要寫的是親歷;其次,又不能僅限于一種平鋪直敘的表達。我的態(tài)度要相對客觀,文筆要更嚴謹;同時,在我說出我所知道的真相時,又不能違背我的藝術(shù)本能。
二
看到莞樟路上下班的女工穿梭在箱式貨車間時,我被震懾得不能動彈。
我決定去工廠打工。
這是我要理解東莞、成為東莞人所必須補的課。
在新疆,我常見到這樣的游客:斜倚在一匹白馬旁,旁邊是松林環(huán)繞的湖泊,讓別人咔嚓一張照片,以為他便從此帶走了那里的一切;在東莞,當我從餐廳、劇場和酒店走出時,我感覺自己就是那個愚蠢的游客。那些大理石的地板、水晶燈、輕音樂,它們太干凈、太優(yōu)雅,毫無泥腥味,讓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在東莞,我始終在它的外圍打轉(zhuǎn),而沒有擺脫程式化的隔膜。
我要到工廠去!
我知道,比任何想象、閱讀、泛泛之談都更強有力的方式就是—將自己的肉身作為楔子,深深地插入生活底部—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挽救自己。有時,把身體交出去,把眼睛、手指和心臟交出去,讓它們的觸角帶回陌生的敏感,讓記憶以更慢的速度被遺忘,也許才是最古老、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
“有禮貌、誠實、技術(shù)熟練??”在這樣的招工標準下,女工顯然比男工更具優(yōu)勢。資料顯示,在外出打工的農(nóng)村勞動力中,女性比例約占80%;而在東南沿海某些輕工業(yè)企業(yè)中,超過90%的工人,都是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下的女性。然而,當我試圖去打工時,才發(fā)現(xiàn)我?guī)缀跻褑适Я诉@種機會。
穿過“大量招收普工”的紅色橫幅,我在警衛(wèi)室就被擋?。褐徽惺帐酥寥鍤q的女工。
我返身往回走。穿過這些貼滿小廣告的巷子,看到路口有個賣甘蔗的老人正在削皮。他指著一堆甘蔗說:“中間的這段最甜,兩塊,兩頭兒的一塊?!?/p>
我的心尖一抖。
女孩子們的全部青春折合起來,就值兩塊錢嗎?
我終于找到家電子廠:它沒設(shè)最高年齡限制,也沒有學(xué)歷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