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我們的大家庭是從父親去世后才開始變得不完整，聽母親講述了一個埋藏了幾十年的秘密之后，我才知道并非如此。其實我們的大哥只是家里的老二，爸媽真正的大兒子在十個月大的時候便夭折了。第一個孩子出生在1944 年，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有一天他突然發(fā)起了高燒，父親抱著他去醫(yī)院看病，因為沒錢交付醫(yī)藥費而被拒之門外，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親生骨肉死在了自己懷里?；丶抑螅赣H一口氣喝了一大搪瓷缸子白酒。在父親的有生之年，母親再也沒敢提過這件事。從那以后，父親變得更加沉默了。

確實，父親好像從來沒有過滔滔不絕的時候，從我記事起就是如此?，F(xiàn)在回憶起父親，我的眼前總是會出現(xiàn)這樣一幅畫面：在我家的一個角落里擺放著一張破舊的木頭桌子，桌子上是各式各樣的手表、鬧鐘、座鐘和各種損壞了的樂器。父親佝僂著身子坐在桌子旁邊，右眼上架著一個放大鏡，在昏黃的臺燈下，認(rèn)真地修理著什么東西。那時候沒有什么娛樂活動，父親最大的樂趣就是充當(dāng)大家的義務(wù)修理工。現(xiàn)在一塊普通手表壞了可能直接就換新的，品牌的可以返廠更換零部件，但這在當(dāng)時絕對不可能。那時候手表可是貴重物品，哪里舍得隨隨便便就扔了，又沒有什么售后服務(wù)，壞了就得自己修或請人修。這可是技術(shù)活，會的人極少，而父親就能解決各種“疑難雜癥”。手表里最精密的一個部件叫做擺，擺里有一根軸，只要它的位置偏了一點，表針就會停下來。父親經(jīng)常拿一根鋼絲，在火上燒過以后，再蘸一下油和水，接著用小銼刀慢慢銼成軸的形狀，然后嚴(yán)絲合縫地安到表里，停了的表又可以分秒不差地接著走了。父親的手藝漸漸出了名，不僅同事和鄰居找他，就連同事的朋友、鄰居的親戚，各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都來找他，而他總是樂呵呵地說：“放下吧，我試試。”等到他修好了，人家來取的時候，一句“謝謝”就讓他心滿意足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碼有一半的時間父親都是這樣度過的。雖然沒有得到任何物質(zhì)上的酬謝，但父親卻依然樂此不疲。

我們看父親這樣樂在其中，難免好奇這里面到底有什么奧秘。有一次，趁著父親去上班，我和小哥哥偷偷地用家里的螺絲刀把桌上的一個鬧鐘拆了個稀里嘩啦。拆開一看也不過如此，沒見什么玄妙，可是想安上就難了。我們兩個忙活了半天，最終也沒能如愿。實在沒辦法，只好找了一張報紙，把這些零件都收起來包好。父親回家之后，看到紙包立刻就明白了。他故作嚴(yán)厲地問：“是誰干的？”我和小哥哥都爭著承認(rèn)錯誤：“爸，是我干的。”父親為人溫和，對待自己的孩子也從不動輒打罵，所以我們從心里敬佩父親，卻不懼怕父親。“為什么這么做？”“好玩。”父親笑了：“安不上了吧！”我和小哥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說：“過來，我教你們。”我們分別站在父親左右。他一邊安裝，一邊給我們講解鐘表的構(gòu)造和原理，以及每個部件的名稱。我們聽得津津有味，一會兒工夫，父親就熟練地把那個鬧鐘恢復(fù)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