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我二重奏(2)

守望的距離 作者:周國平


三靈與肉

我站在鏡子前,盯視著我的面孔和身體,不禁惶惑起來。

我不知道究竟盯視者是我,還是被盯視者是我。靈魂和肉體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覺陌生。我的耳邊響起帕斯卡爾的話語:肉體不可思議,靈魂更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結(jié)合在一起。

人有一個肉體似乎是一件尷尬事。那個喪子的母親終于停止哭泣,端起飯碗,因?yàn)樗I了。那個含情脈脈的姑娘不得不離開情人一小會兒,她需要上廁所。那個哲學(xué)家剛才還在談?wù)撁鎸嚯y的神明般的寧靜,現(xiàn)在卻因?yàn)檠劳炊胍鞑恢?。?dāng)我們的靈魂在天堂享受幸?;蛟诘鬲z體味悲劇時,肉體往往不合時宜地把它拉回到塵世。

馬雅可夫斯基在列車?yán)飿?gòu)思一首長詩,眼睛心不在焉地盯著對面的姑娘。那姑娘驚慌了。馬雅可夫斯基趕緊聲明:“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褲子的云。”為了避嫌,他必須否認(rèn)肉體的存在。

我們一生中不得不花費(fèi)許多精力來伺候肉體: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給它鋪床。博爾赫斯屈辱地寫道:“我是他的老護(hù)士,他逼我為他洗腳。”還有更屈辱的事:肉體會背叛靈魂。一個心靈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揚(yáng),一個靈魂高貴的男人可能終身殘疾。荷馬是瞎子,貝多芬是聾子,拜倫是跛子。而對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們?nèi)绾尉恼{(diào)理,肉體仍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著不屈的靈魂同歸于盡。

那么,不要肉體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們將不能再看風(fēng)景,聽音樂,呼吸新鮮空氣,讀書,散步,運(yùn)動,宴飲,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愛情這件無比美妙的事兒。原來,靈魂的種種愉悅根本就離不開肉體,沒有肉體的靈魂不過是幽靈,不復(fù)有任何生命的激情和歡樂,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爾的話:肉體是奇妙的,靈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結(jié)合在一起。

四動與靜

喧嘩的白晝過去了,世界重歸于寧靜。我坐在燈下,感到一種獨(dú)處的滿足。

我承認(rèn),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動,我喜歡旅行、冒險、戀愛、奮斗、成功、失敗。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我會無聊,過得冷冷清清,我會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寧靜的獨(dú)處,更喜歡過一種沉思的生活。總是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有時間和自己待一會兒,我就會非常不安,好像丟了魂一樣。

我身上必定有兩個自我。一個好動,什么都要嘗試,什么都想經(jīng)歷。另一個喜靜,對一切加以審視和消化。這另一個自我,如同羅曼·羅蘭所說,是“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guān)切的靈魂”。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間活動,鼓勵我拼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歡樂和苦難,同時又始終關(guān)切地把我置于它的視野之內(nèi),隨時準(zhǔn)備把我召回它的身邊。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慘的災(zāi)難和失敗,只要我識得返回它的途徑,我就不會全軍覆沒。它是我的守護(hù)神,為我守護(hù)著一個任何風(fēng)雨都侵襲不到也損壞不了的家園,使我在最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里也不致無家可歸。

耶穌說:“一個人賺得了整個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向其門徒透露自己的基督身份后說這話,可謂意味深長。真正的救世主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便是那個清明寧靜的自我。這個自我即是我們身上的神性,只要我們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說上帝和我們同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淪于世界,我們便會渾渾噩噩,隨波飄蕩,世界也將沸沸揚(yáng)揚(yáng),永無得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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