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味之風(fēng)月》 肥甘

味之風(fēng)月 作者:森林的火焰


肥甘二字,肥為主甘為輔。肥是充分條件,甘是必要條件。有肥自然甘,如清燉甲魚,天然有股甘甜。若再佐以冰糖,更是錦上添花。有那豪奢的食客,單取甲魚裙邊名為素粉皮,使客食之不知何物,只覺肥甘滿口下箸不能停。清蒸肥滿的桂花魚或鰻魚,起鍋灑一把蔥絲,澆一勺熱油。最香美的部分是魚腹,呈半透明顫巍巍的凝凍狀,食之銷魂。古食譜記載蒸河鰻視骨出時便以鉗抽去骨,用蔥椒拌潔白肥豬油鋪其面,待油盡沉盤底便可供食。這樣的蒸鰻,想想也令人欲仙欲死。南方的紅燒肉,東坡肉照例大量加冰糖慢煨,煨至紅亮酥融,甘香無比。北方的“把子肉“卻不加糖,長方形的大塊,只是醬油八角在高筒瓦罐中燉熟?;鸷虻教?,一啟封香氣四溢。趁熱連肉帶汁澆在白米飯上,亦十分甘美。新疆人的烤羊肉串一向三分肥包著七分瘦,灑上鹽花和孜然,小販一邊吆喝一邊在紅炭上不停轉(zhuǎn)動滿把肉串,烤至焦香散發(fā)。歪脖子扯下一塊肉來,熱烘烘的脂肪在口腔中煙花般爆開,混著瘦肉細嫩的肌理,真愿長做西北人。陜西的“羊肉泡“,也是腴潤的大塊夾精夾肥羊肉。熱騰騰的湯浸潤了堅韌的饃丁,小麥的甜香與羊湯的膻鮮相依偎,使口和胃都無上的滿足。人道羊羹之美,可比乳酪。相反,甘而不肥是需要細心品嘗的復(fù)雜味覺,與食物之間少了天雷勾動地火的原始激情,代以相看兩不厭的欣賞。如八寶飯的濃郁,芝麻湯團松子酥糖的喜悅,桂花酒釀圓子的灑脫。尤其是后者,那眉梢眼角的一點點甜意淡如清風(fēng),總讓我想起“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中國人向往的肥甘其實還有一個缺省的必要條件,就是熱。蒸魚燒肉,一旦冷下來,凝起豬油如霜,沒有人不望風(fēng)而逃的。必是熱才能催發(fā)香氣,使肥者不膩,甘者愈甘。冰激凌肥甘俱全,但這西洋的冰山美人卻與中國君子的轆轆饑腸溝通不來。我自問脾胃強壯,尚不能腹中雷鳴時以雪糕當(dāng)飯,急吼吼的一心想找肉吃。周圍的洋人女孩卻如家常便飯,不禁嘆曰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在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xué)一統(tǒng)天下以前,中國已經(jīng)有養(yǎng)生家苦口婆心地勸欲海眾生肥肉厚酒乃是爛腸之食,粗茶淡飯才是養(yǎng)身之本。勸者自勸,吃者自吃。觸目驚心的事實是因為窮苦,一般人的蛋白質(zhì)攝入量普遍不足。山中老僧其實只是未老先衰,四十許人望之如六七十,才給人以和尚多長壽的印象。近些年來吃肉總算不再成問題,于是放開了吃,轟轟烈烈地吃。才過了癮沒幾年,又西風(fēng)東漸了膽固醇這妖孽,一時間人心惶惶。緊張了一段時間,覺得還是極時行樂的好。中國人一壁大嚼,西洋人一壁羨慕中國人的好身材,搞不清吃酸甜肉,左公雞的中國人為啥就是不胖。卻不知答案正在他們自己手上。枕頭大一包的薯片,水桶型號的可樂,拳頭大的松餅,臉盤子大的曲奇,正是他們所嗜的殺人不見血的肥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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