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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大衛(wèi)講完薩福的故事和盧卡特的象征,仿佛《臥虎藏龍》那個許愿與跳崖的結尾當真巧妙地呼應著西方文化傳統(tǒng),以至于我們中國人反而覺得隔膜了。的確,這樣一來,不但結尾好理解了,而且一切曾經看上去費解的地方也豁然開朗了,并且,這尤其的美,尤其的糾結。薩福扔掉了豎琴,玉嬌龍扔掉了劍,那都是她們曾經最為執(zhí)著的東西。
那天晚上,我找來王度廬的《臥虎藏龍》小說原著來看,在結尾處,跳崖實際上是一個深思熟慮的計劃,似乎也并無多少詩意:“關于玉嬌龍要上妙山為父還愿之事,玉宅兩位丁憂在家的知府寶恩和寶澤全都非常之憂慮。其實妙山離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燒一炷香并不至于有什么舛錯,可是,聽說妹妹當初為父親許的愿卻是要跳崖。妙山上有一座懸崖,其高無比,下臨深澗,一般孝子賢孫常為父母之病來此舍身跳崖。據(jù)說因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誠,能夠感動神明,所以時常由高崖跳下之時,有神保佑,竟能絲毫無恙,而父母之病卻因之得以痊愈。但這也不過是一個傳說,誰也沒有看見過。如今玉嬌龍要去投崖,縱使她會武藝、精拳腳,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誰能放心呢?”
玉嬌龍卻是借著跳崖的傳說遁身于世人的視野之外,然后見了羅小虎一面,就算了斷最后的塵緣了?!八入y忘愛人的癡情,又不能不守母親未歿之時的遺言。總之,玉嬌龍雖已走出了侯門,究竟仍是侯門之女,羅小虎雖久已改了盜行,可到底還是強盜出身,她絕不能做強盜的妻子。所以玉嬌龍來此一會,綺夢重溫,酬情盡義,但又不敢留戀,次日便決然而去,如神龍之尾,不知‘藏’往何處去了?!?/p>
幸好王度廬還為《臥虎藏龍》寫過續(xù)篇,叫做《鐵騎銀瓶》,所以我知道玉嬌龍最終縱馬出了玉門關,立誓不再踏入中原,憑著一身武藝在新疆闖出了“春大王爺”的名頭。這樣看來,她的確因跳崖而得到了新生,這新生卻不是命運的安排,而分明是她自己的選擇。
那個只懂詩藝、不懂武藝的薩福卻無力安排自己的新生,但她一定還懷著希望,篤信海神波塞冬一定會滿心憐憫地用波浪托起自己赤裸的雙足,再安排一股溫暖的洋流,帶自己到大海中的“玉門關”外。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里記述著薩福的詩歌殘句:“死是惡事,諸神如此規(guī)定;若非如此,諸神也會死去?!彼_福是阿佛洛狄忒的門徒,所以世間的一切惡事本該自然而然地與她無緣才是。
那么,“缺乏”是不是惡事呢?無論為愛、為詩、為生活,我們永遠都為缺乏而焦慮。在崎嶇的小徑上缺一只可靠的臂膀,在忐忑的分秒里缺一條慰藉的短信,林林總總,一幅幅拼不全的圖案。但是,小愛神厄洛斯,也就是那位背著金箭和銀箭的丘比特,他的名字在古希臘語里就意味著缺乏,缺乏與愛是分不開的,它們互為因果,彼此無休止地折磨著對方,正如薩福和法翁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