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書圍繞以上這一中心論旨展開:前四章分別揭示陶淵明生命境界的特征及其形成,這一生命境界的文化底蘊,他對死的超越與對生的安頓,他在身心沖突中對自我的體認,以及通過體認自我進而把握自我的那種成熟的人性。第五、六章分別闡明他歸隱的本質(zhì)在于守護生命的真性,其動因在于既超越人際的利害,同時又表現(xiàn)出對人際的深切關(guān)懷。第七章闡述他在飲酒中所達到的超塵脫俗、融然遠寄的生命境界。第八、九章分別探討他的詩歌風(fēng)格、語言特征與其生命境界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最后兩章論析陶淵明在接受史上的命運——人們對其詩的評價由忽視到重視、由冷落到推尊,對其人的認識則由對道德操守的贊頌進而對其存在境界的把握,由仰慕其氣節(jié)品行到接受其存在方式,接受者對陶淵明理解的深度同時也昭示了接受者自身存在的深度。
陶淵明是滔滔濁流中的一泓清泉,是“市朝驅(qū)易進之心”的塵世的良心,是“大偽斯興”時代的一位真人(《感士不遇賦》),因而,他對后世影響最大的是他那超脫的人生韻味、那灑落的生命境界,以及展現(xiàn)這種人生韻味和生命境界的詩風(fēng)詩境。自稱“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的蕭統(tǒng),早對他“脫穎不群,任真自得”的為人欽仰不已。當(dāng)然,首先對陶淵明其人其詩有精微體悟并做出深刻闡釋的是蘇軾,他不僅把陶的詩文視為藝術(shù)的極致,也將陶的為人作為自己人生的楷模;對其詩心追手效,首首依韻而和,對其人更是高山仰止,愧嘆“我不如陶生”。自此而后,陶淵明才在文學(xué)史上享有他應(yīng)有的地位,而陶淵明研究也隨之成了古代詩論中的顯學(xué),后人對其意義和價值也有了越來越深刻的認識,連理學(xué)大師朱熹也極口稱道他不“局促塵?!钡拇嬖诜绞剑骸白髟婍殢奶铡⒘T中來乃佳。不如是,無以發(fā)蕭散沖淡之趣,不免局促塵埃,無由到古人佳處。”他那沖淡自然的詩語源自詩人存在的深處,他那和諧靜穆的詩風(fēng)來于詩人的人生境界,宋元以后的詩論家對陶淵明人生境界與詩歌境界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多有論述:“蓋淵明人品素高,胸次灑落,信筆而成,不過寫胸中之妙爾,未嘗以為詩,亦未嘗求人稱其好,故其好者皆出于自然,此其所以不可及?!泵鞒握恐凇短枕f合集序》中也說:“晉處士植節(jié)于板蕩之秋,游心于名利之外,其詩沖夷清曠,不染塵俗,無為而為,故語皆實際,信《三百篇》之后一人也?!弊匀唬瑥狞S庭堅到魯迅也不斷有人指出陶淵明為人剛烈豪宕的一面:“彭澤當(dāng)此時,沉冥一世豪?!饼徸哉湓凇都汉ルs詩》之一二九中說:“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fā)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濒斞赶壬膊煌馓諟Y明“渾身靜穆”的說法,認為陶詩中“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金剛怒目’式”。不過,這只是表明陶淵明超脫俗世而非棄絕人世,表明他真正的人際超越來于他深切的人際關(guān)懷。人際關(guān)懷是他人際超越的生命動力,假如不執(zhí)著于人間的價值信念,假如不分人間的是非邪正,他怎么可能憎惡人間的是非混淆和價值顛倒?怎么可能因此而遠離官場歸隱園田?怎么可能超脫功名浮囂和利祿貪競?可見,正由于他有對世俗丑惡的“金剛怒目”,他才有超脫塵俗的高風(fēng)逸韻。魯迅先生在指出“他于世事也沒有遺忘和冷淡”的同時,也充分肯定他“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這正是陶淵明獨特意義之所在:既結(jié)廬人境又不“局促塵?!?,既充滿人際關(guān)懷又不受人際羈絆,因而“陶詩句句近人,卻字字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