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陶淵明的人生態(tài)度及文化淵源(3)

無官一身輕,誰解陶淵明? 作者:戴建業(yè)


由于精神已超然于現(xiàn)實(shí)的紛紜擾攘之上,心體原本不累于欲不滯于物,何勞避地于深山,何必幽棲于巖穴?結(jié)廬人境無妨其靜,車馬沸天不覺其喧,環(huán)境雖然隨地而有喧寂之別,詩人的心境絕不因之而有靜躁之分。宋陳巖肖在《庚溪詩話》中將陶淵明與王安石做過有趣的比較:“王荊公介甫辭相位,退居金陵,日游鐘山,脫去世故,平生不以勢利為務(wù),當(dāng)時少有及之者。然其詩曰:‘穰侯老擅關(guān)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壑,每逢車馬便驚猜?!纫郧疔执嫘?,則外物去來,任之可也,何驚猜之有?是知此老胸中尚蒂芥也。如陶淵明則不然,曰:‘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粍t寄心于遠(yuǎn),則雖在人境,而車馬亦不能喧之;心有蒂芥,則雖擅一壑,而逢車馬,亦不免驚猜也。”陶淵明心體自足無須外求,結(jié)廬人境,采菊籬邊,哪用得著去“擅關(guān)中”或“擅丘壑”呢?寄跡于人境之中,何妨神游萬象之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東坡題跋》卷二《題淵明飲酒詩后》評論說:“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一篇神氣都索然矣?!睘槭裁锤摹耙姟睘椤巴本褪埂耙黄駳舛妓魅弧蹦兀吭娙诵娜缑麋R朗鑒萬物而不存有萬物,見南山之前胸中并不曾有一南山?!巴睂儆幸狻孟裨娙俗孕蕴澢范笾谕?,特地在尋求美景的刺激,“見”則無心——詩人的自得之趣存乎一心,絲毫不關(guān)乎見不見南山,其胸次的“悠然”不在于見南山之后而早已現(xiàn)于見南山之前,是“悠然見南山”而不是“見南山”才“悠然”。既隨意而采東籬的秋菊,亦無心而見遠(yuǎn)處的南山,這是生命自身的嬉戲與自娛,是精神無拘無束的自由與灑脫,是心靈純潔無染的怡樂與恬適。山間繚繞的山嵐是多么自在,日暮“相與還”的飛鳥何其從容,此老眼前的南山、秋菊、山氣、飛鳥無一不是佳景,此老胸中的結(jié)廬、采菊、見山無一而非樂事。此詩決非如古代論者所說的那樣,前四句寫“跡寂寞”,后四句寫“心寂寞”,或者如許多現(xiàn)代研究者所說的那樣,全詩先寫心,后寫境,將心與境先分成兩截,然后再連成一片。詩中的境由心起而不是心由境生,是“胸有元?dú)?,自然流出”,是因有自得之樂而采菊見山,不必有待于采菊見山才獲自得之樂。詩中的“真意”注家常引《莊子·漁父篇》以為說:“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辈?jù)此將“真意”釋為“自然意趣”?!罢妗睂儆诘兰业木坝^當(dāng)然不錯,但就此詩而論什么是“自然意趣”呢?能否把結(jié)廬、采菊、見山說成是“自然意趣”?至于把“真意”說成是“人生的真諦”或“人生的意義”的種種解釋,則又將詩中的“真”混同于認(rèn)識論上的“真”。其實(shí)這里的“真”不是邏輯上的“真”而是“存在者狀態(tài)”上的“真”,“此中”的“此”是“此在”“在此”的“此”,“此中”就是存在者“在”當(dāng)下的此時此地之中。由于詩人既不滯于物欲又不累于功名,擺脫了一切俗緣的遮蔽,自己存在的本真狀態(tài),就在“此中”顯露敞開。已復(fù)其“真”的詩人與各得其所的萬象猝然相遇,只見南山聳秀,秋菊迎風(fēng),山嵐飄拂,夕鳥飛還,頓時一片化機(jī),天真自露,與天地同流,與萬物歸一,這是詩人生命存在的自由灑落,也是他本真存在的澄明朗現(xiàn)??梢?,陶的“灑落”是指他脫落了一切功利、聲名、計較、俗慮后,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無目的無利念的灑脫,無所關(guān)心無所欠缺的圓滿,也就是其生命超然無累的自得與自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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