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陶淵明的人生態(tài)度及文化淵源(19)

無官一身輕,誰解陶淵明? 作者:戴建業(yè)


由固窮之節(jié)而生成的灑落之境其本質就是有諸己而不求諸外,使自己從對身外世界的欲求中超拔出來,清方宗誠在《陶詩真詮》中說:“淵明非無心于世者也,只是素位而行,無入而不自得耳。”“素位而行”一語出自《中庸》十四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其乎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林室頓燒燔”的災禍無妨自己“靈府獨長閑”(《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窮到沿門求食的時候照樣“談諧終日夕”(《乞食》),冬天即使“短褐穿結”仍然“晏如”自在,精神充盈自足才不事外求,才能做到“無入而不自得”——在任何貧窶的情況下都無所欠缺和渴求,在任何困頓的環(huán)境中都充實和滿足。此時的詩人不為外榮所點染,不為富貴所動心,“居止次城邑,逍遙自閑止。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里。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止酒》)宋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評論此詩說:“故坐止于樹蔭之下,則廣廈華居,吾何羨焉;步止于蓽門之里,則朝市聲利,我何趨焉;好味止于啖園葵,則五鼎方丈,我何欲焉;大歡止于戲稚子,則燕歌趙舞,我何樂焉。在彼者難求,而在此者易為也。淵明固窮守道,安于丘園,疇肯以此易彼乎!”這是君子的固窮守道,是人性的自我完善,是人格的自我完成,同時何嘗又不是詩人生命的極大滿足和快樂呢?再也用不著強行以理(節(jié)義操守)節(jié)情(感性欲求)了,情與理已完全和融瑩徹。詩人秉有如此和諧完美的人性,在什么貧窮景況中能不“晏如”能不灑落呢?《和郭主簿二首》之一形象地展現(xiàn)了詩人人生的素位之樂和生命的灑落之境: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飚開我襟。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園蔬有馀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

陶淵明一生何曾有財富“過足”的時候,可他在此詩中竟然“貧人夸富”:“園蔬有馀滋,舊谷猶儲今”,身處貧賤卻精神充盈,全詩都是抒寫自己自得與自足的人生體驗:如“回飚開我襟”的愜意,“息交游閑業(yè)”的閑適,“酒熟吾自斟”的悠然,還有“弱子戲我側”的天倫之樂,難怪吳瞻泰在《陶詩匯注》卷二中說,此詩所寫的精神境界“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同一灑落”了。唯其不以貧賤而慕于外,不因富貴而動于中,陶淵明才會真正感受到人生“真復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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