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許多雜活,比如說洗衣服、洗床單、準備洗澡水等等,無不由女房東去干。德國被子是鴨絨的,鴨絨沒有被固定起來,在被套里面享有絕對的自由活動的權(quán)利。我初到德國時,很不習(xí)慣,睡下以后,在夢中翻兩次身,鴨絨就都活動到被套的一邊去,這里絨毛堆積如山,而另一邊則只剩下兩層薄布,當然就不能御寒,我往往被凍醒。我向女房東一講,她笑得眼睛里直流淚。她于是細心教我使用鴨絨被的方法。我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在她的照顧下愉快地生活。
她的家庭看來是非常和睦的,丈夫忠厚老實,一個獨生子不在家,老夫婦倆對兒子愛如掌上明珠。我記得,有一段時間,老頭月月購買哥廷根的面包和香腸,打起包裹,送到郵局,寄給在達姆施塔特(Darmstadt)高工念書的兒子。老頭腿有點兒毛病,走路一瘸一拐,很不靈便;雖然拿著手杖,仍然非常吃力??伤晦o辛勞,月月如此。后來老夫婦倆出去度假,順便去看兒子。到兒子的住處大學(xué)生宿舍里去,一瞥間,他們看到老頭千辛萬苦寄來的面包和香腸,卻發(fā)了霉,干癟癟地躺在桌子下面。老頭怎樣想,不得而知。老太太回家后,在晚上向我“匯報”時,絮絮叨叨地講到這件事,說她大為吃驚。但是,奇怪的是,老頭還是照樣拖著兩條沉重的腿,把面包和香腸寄走。我不禁想到,“可憐天下父母心”,古今中外之所同。然而兒女對待父母的態(tài)度,東西方卻不大相同了。章太太的男房東可以為證。我并不提倡愚忠愚孝,但是,即使把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guān)系,化為一般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像房東兒子的做法不也是有點兒過分了嗎?
女房東心里也是有不平的。
兒子結(jié)了婚,住在外城,生了一個小孫女。有一次,全家回家來探望父母。兒媳長得非常漂亮,衣著也十分摩登。但是,女房東對她好像并不熱情,對小孫女也并不寵愛。兒媳是年輕人,對好多事情有點兒馬大哈,從中也可以看出德國兩代人之間的“代溝”。有一天,兒媳使用手紙過多,把馬桶給堵塞了。老太太非常不滿意,拉著我到衛(wèi)生間指給我看。臉上露出了許多怪物相,有憤怒,有輕蔑,有不滿,有憎怨。此事她當然不能對兒子講,連丈夫大概也沒有敢講,茫茫宇宙間她只有對我一個人訴說不平了。
女房東也是有偏見的。
關(guān)于戴帽子的偏見,我在前面已經(jīng)談過了,這里不再重復(fù)。她的偏見不只限于這一點,而且最突出的也不是這一件事。最突出的是宗教偏見。她自己信奉的是耶穌教,對天主教懷有莫名其妙的刻骨的仇恨。歐洲耶穌基督教新舊兩派之間的偏見也異常突出。我的女房東沒有很高的文化,她的偏見也因而更固執(zhí)。但她偏偏碰到一個天主教的好人。女房東每個月要雇人洗一次衣服、床單等,承擔這項工作的是一個天主教的老處女,年紀比女房東還要大,有六十多歲了。她沒有財產(chǎn),沒有職業(yè),就靠幫人洗衣服為生。人非常老實,一天說不了幾句話。卻是一個十分虔誠的信徒,每月的收入,除了維持極其簡樸的生活以外,全都交給教堂。她大概希望百年之后能夠在虛無縹緲的天堂里占一個角落吧。女房東經(jīng)常對我說:“特雷莎(Therese)忠誠得像黃金一樣?!碧乩咨撬拿?。但是,忠誠歸忠誠,一提到宗教,女房東就憤憤不平。晚上向我“匯報”時,對她也時有微詞,具體的例子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我的女房東就是這樣一個有不平、有偏見、有自己的與宇宙大局世界大局和國家大局無關(guān)的小憂愁、小煩惱,有這樣那樣的特點的平平常常的人;卻是一個心地善良、厚道、不會玩弄任何花招的平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