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自述》 我的信仰(3)

四十自述 作者:胡適


3

我母親于1889年結(jié)婚,時年十七,我則生在1891年12月。我父歿于1895年,留下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我父棄世,我母便做了一個有許多成年兒女的大家庭的家長。中國做后母的地位是十分困難的。她的生活自此時起,自是一個長時間的含辛茹苦。

我母最大的稟賦就是容忍。中國史書記載唐朝有個皇帝垂詢張公儀那位家長,問他家以什么道理能九世同居而不分離拆散。那位老人家因過于衰邁,難以口述,請準(zhǔn)用筆寫出回答。他就寫了一百個“忍”字。中國道德家時常舉出“百忍”的故事為家庭生活最好的例子,但他們似乎沒有一個曾覺察到許多苦惱、傾軋、壓迫和不平,使容忍成了一種必不可少的事情。

那班接腳媳婦兇惡不善的感情,利如鋒刃的話語,含有敵意的嘴臉,我母親事事都耐心容忍。她有時忍到不可再忍,這才早上不起床,柔聲大哭,哭她早喪丈夫。她從不開罪她的媳婦,也不提開罪的那件事。但是這些眼淚,每次都有神秘莫測的效果。我總聽得有一位嫂嫂的房門開了,和一個婦人的腳步聲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她轉(zhuǎn)來敲我們房門了。她走進(jìn)來捧著一碗熱茶,送給我的母親,勸她止哭。母親接了茶碗,受了她不出聲的認(rèn)錯。然后家里又太平清靜得個把月。

我母親雖則并不知書識字,卻把她的全副希望放在我的教育上。我是一個早慧的小孩,不滿三歲時,就已認(rèn)了八百多字,都是我父親每天用紅箋方塊教我的。我才滿三歲零點,便在學(xué)堂里念書。我當(dāng)時是個多病的小孩,沒有攙扶,不能跨一個六英寸高的門檻。但我比學(xué)堂里所有別的學(xué)生都能讀能記些。我從不跟著村中孩子們一塊兒玩。更因我缺少游戲,我五歲時就得了“先生”的綽號。十五年后,我在康奈耳大學(xué)讀二年級時,也同是為了這個弱點,而得了Doc(即Doctor縮讀,音與dog同,故用作諧稱。)的諢名。

每天天還未亮?xí)r,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在床上坐起。她然后把對我父親所知的一切告訴我。她說她望我踏上他的腳步,她一生只曉得他是最善良最偉大的人。據(jù)她說,他是一個多么受人敬重的人,以致在他間或休假回家的時期中,附近煙窟賭館都概行停業(yè)。她對我說我惟有行為好,學(xué)業(yè)科考成功,才能使他們兩老增光;又說她所受的種種苦楚,得以由我勤敏讀書來酬償。我往往眼睛半睜半閉地聽。但她除遇有女客與我們同住在一個房間的時候外,罕有不施這番晨訓(xùn)的。

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學(xué)。我年稍長,我總是第一個先到學(xué)堂,并且差不多每天早晨都是去敲先生的門要鑰匙去開學(xué)堂的門。鑰匙從門縫里遞了出來,我隔一會就坐在我的坐位上朗念生書了。學(xué)堂里到薄暮才放學(xué),屆時每個學(xué)生都向朱印石刻的孔夫子大像和先生鞠躬回家。每日上課的時間平均是十二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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