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思特里克蘭德夫人的一次宴會上思忖:“文明社會這樣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費在無聊的應(yīng)酬上實在令人費解?!倍@個家宴的男主人在想什么呢?他的靈魂深深埋藏著他在繁縟生活的稀有中發(fā)現(xiàn)的單純而原始的童稚和野樸。他渴望用一個魔術(shù)般動人的色塊和光電來做如孩子和野人般天真笨拙的夢。于是,“有多少次我退回到很遠,比回到帕底農(nóng)的馬更遠,我回到我兒時的‘達達’,回到我的好木馬?!蹦菚r,“白天紅紅的太陽閃著光輝,夜間有海面涌上來的濕氣,淡淡地飄蕩著各種光線、色彩與氣味,由于沉重陰暗的光線,至今那種仿佛要掉下來的星星仍布滿天空。我多么想在這原始裸露的夏夜里,一邊與包圍我的神秘事物密切地交感,一邊也可以聽到我心中徐徐波動的樂音。于是,在歐洲的蠅頭小利的追逐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熱愛、歌頌與死亡……”
然而,矯揉造作的生活卻拖著他虛擲四十,天哪,“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想,如果現(xiàn)在再不開始就太晚了。”
倘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的事情,哪怕是一個音符,一塊顏色,一顆星星,一個觀念,他就是發(fā)現(xiàn)了淹沒在彌漫心靈的社會意識中的“自我”,從而意識到我的個性的自我將賦予社會意識以獨特的發(fā)展形式。這時,“自我”就是一個渴望在對象的拼命追求中揚棄自身即實現(xiàn)自身的熱情而苦惱的本質(zhì)力量,什么東西也阻擋不了它。因為這種獨創(chuàng)的力量是被死神追逐著的,仿佛,我不抓到它,我和我為之而生存的真理就被死神一起奪走了—如此在死神追逐中的生之緊迫感,幾乎是天才的一個心理特征。
思特里克蘭德不僅渴望著把壓抑的心靈中的原始夢幻表現(xiàn)出來,而且要表現(xiàn)到“反對一切畫派,官方的、傳統(tǒng)的,哪怕是印象派的、新印象派的,甚至舊的與新的公眾,采取最強烈的抽象性,做一切被禁止的事,要克服一切恐懼,不管是否因此而遭到嘲笑。反正,畫家在他的畫架面前,既不是過去時代的奴隸,也不是現(xiàn)在的奴隸;既不是自然的奴隸,也不是他的鄰居的奴隸。他是他自己,始終是他自己,永遠是他自己”。
這樣的“自我”,對于曾是“證券經(jīng)紀人”的思特里克蘭德,該是一個多么沉重的負擔。他必須獨立地把自己支撐起來,旁若無人,且不管是家庭偶像、社會偶像、傳統(tǒng)偶像,他一概棄之如樊籠,為了讓心靈的幻想從那一層一層傳統(tǒng)觀念的裱糊紙里顯露它的原形本色。就像作者五年后在巴黎重見思特里克蘭德時的形象:他瘦骨嶙峋,笨拙而古怪的形體給人以高大森嚴之感,紙皮一樣透明的肉體恰好使他的精神世界裸露無遺—這是一種原始粗野對抗現(xiàn)代文明的惡魔般的力量。只有他呈現(xiàn)于生活中的形體和這形體裸露著的精神,才是他不容于當世的畫的獨立發(fā)放地。一般地說,一個在日常生活中囿于常規(guī)的人,決不會在思想和事業(yè)的領(lǐng)域跨越時代的界限。
作者按照時序記述了思特里克蘭德的三個階段:倫敦、巴黎、塔希提。在倫敦,他拋棄了一個合法的家庭,在塔希提,他又組合了一個非正式的家庭。象征這個家庭的妻子是名叫愛塔的土著人。如果說,思特里克蘭德夫人自作聰明到把丈夫只當作她虛榮舞臺的沉默臺柱,那么,愛塔卻把丈夫當作帶狗的主人。只要聽聽思特里克蘭德的兩段評語,你就知道他需要什么樣的女人和家庭。
“她不打擾我。她給我做飯,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凡是我要求一個女人的,她都給我了?!?/p>
換句話說,一個只主動地要,另一個只被動地給。這就是思特里克蘭德的家庭觀和女人觀。但還不夠,還要把這一物質(zhì)關(guān)系上升到精神的王國,那里可沒有女人做人的權(quán)利。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你可以像狗一樣地對待她們。你可以揍她們揍得你兩臂酸痛,可是到頭來她們還是愛你?!薄拔?,記起來了,”愛塔是這樣回一句“定情”的祝福的:“你要是不打我,我怎么知道你愛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