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發(fā)。終于到家了﹐有幾級石階﹐景和抬前﹐我在后。我說了句什么話﹐景和響應說媽媽聽不到﹐因為媽媽已經(jīng)死了﹐手腳早就涼了。我一摸﹐真的 !我隔椅背抱著媽媽﹐一邊哭一邊大叫:“媽媽!媽媽!”于是就醒了。
1973年母親去世后,便想作文以悼亡母。每提筆,悲從中來,淚水
先筆墨而下。而今女兒已成人,我的生命仿佛多了一個支點,給我勇氣,
踏入昔日的溫情與苦悲。
母親 1914年出生,二十一歲結(jié)婚,育有三子一女。她小時候曾染白喉,
幾乎喪命,雖復原,心臟受損,四十二歲時便臥病不起,一躺十八載。母
親就像她那個時代無數(shù)的賢妻良母,一生毫無保留,心甘情愿地為家庭奉
獻自己;在永遠溫良﹑謙和﹑美麗的外表下,有著驚人的頑強意志;恪守
自己為人處世的原則,又能寬容地接受別人,有如羅曼·羅蘭筆下一位平
凡的婦人:“能夠用目光﹑舉止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圍散布出恬靜的﹑令人
舒慰的氣氛,活潑的生命?!?/p>
母親的娘家
外公蘇
新于光緒癸未(1883)年出生在云南貧困山區(qū)普洱縣一個四世相傳的銀匠之家。年僅歲半,父歿,母親守節(jié)獨自將他撫養(yǎng)成人。九歲入讀私塾,后得益書法清秀,代繕公私文書,添充家用,晝夜攻讀五經(jīng)唐詩古文,皆能背誦。十八歲應縣童子試,考八股文共十余場,每次均列前五名。后步行數(shù)日到景東縣應學院歲科,列第一名。二十歲從故鄉(xiāng)哀牢山步行到昆明,考入五華山高等學堂,后獲選派到日本早稻田大學學師范。在日本加入同盟會,改別號“羊牧”,取蘇武牧羊持漢節(jié)之意。
他在 1942年《六十自述》中講述了自己的一生:
家在云之南
母親及姐弟妹和外婆合影。
我生憂患多,飽經(jīng)在心目,年幼尚無知,先父即不祿。失怙成孤兒,惟恃母撫育。世業(yè)失其傳,無米難炊粥。孤寡動人憐,善后有外族。年長及學齡,就傅入私塾。出口能成章,讀書記誦熟。習字工楷法,傭書識吏牘。辛丑應童試,名列前茅數(shù)。赴景游泮歸,功名始基樹。書院改學堂,入堂居廊廡。新舊學初窺,報國以身許。癸卯應鄉(xiāng)試,字奇不見取。就讀五華山,明師良友聚。學習中西文,成績月可睹。考選送東洋,留學居江戶。一朝思想變,欲復漢家土。投入同盟會,持節(jié)繼蘇武。乙酉初畢業(yè),調(diào)回春申浦。不應清廷試,返滇作書賈。執(zhí)教五華山,當年舊學府。教與學相長,講習至夜午。匈奴尚未滅,家庭不暇組,作客久獨身,中饋需人主。相約迎新婦,婚禮自作古。同時得賢良,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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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云之南
融水乳。辛亥滇光復,生子能肖父。家人共團圓,迎養(yǎng)來慈姥。從事新聞業(yè),宣傳振聾聲,投稿作芻蕘,衷言出肺腑。學未優(yōu)而仕,歷署縣缺五。從政十余年,國民俱無補。送母歸故鄉(xiāng),失恃未回普。大事弟能當,設靈展奠祖。辭官有遠行,游覽到鄒魯。南北足所經(jīng),鴻爪留泥土。倦鳥知還巢,別子離京滬。艱巨付兒曹,歸老即退武。且住海藏樓,息影城南杜。故園舊草堂,種瓜學老圃。七七事變生,全國抗日虜,空襲到滇南,昆市被侵侮。老弱宜疏散,村居避市嘯。亂世命茍全,聞雞思起舞。顧我家貧窮,塵時生瓦釜。薪貴米如珠,生活感痛苦。國難同家憂,如芒刺在股,何日獲勝利,和平得重睹。今年屆六旬,自試提詩筆。他日歸道山,五字作行述。
外公從日本回國后,拒做滿清官,打算在云南創(chuàng)辦報紙。光復后才出掌縣政,任廳職凡十余年,均與時尚政治格格不入,賦閑在家,種花﹑作詩,最欣賞陸放翁。他留下《滌園明通草堂詩集》,多是對子女的訓誨或閑話家常的記敘,也錄下些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愛國情懷。1946年的一首《憶游粵港》末段云:“居今而思昔,割讓實難堪,金甌已欠缺,收復宣無端,何日復故土,會見漢衣冠?!倍松贂r貪睡,外公寫一首諷刺詩貼在他房門口,“文化大革命”時眾人笑道,外公開“貼大字報”風氣之先。
當初參加同盟會的抱負,從未得以施展,一生抱憾。共產(chǎn)黨掌權(quán),外
家在云之南
公對其匡時濟世的理念十分認同,歡欣鼓舞了一陣。六十九
歲時,覺得老軀無用,于是用一瓶安眠藥了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伴隨云南留日青年的學監(jiān)錢用中(號平階)先生看中了
兩名后生,將一對愛女錢維英﹑錢維芬許配。外公蘇
新和
同窗好友庾恩旸均未見過他們未來的終生配偶,雙方父母為
兩對新人擇同一吉時成婚。是日大雨傾盆,混亂中轎夫?qū)⒔?/p>
姐送到原來該迎娶妹妹的外公家。這是傳說還是當真,已不
可考證。嫁入庾家的妹妹花容月貌,逃不掉紅顏薄命的定數(shù)。
丈夫庾恩旸后任云南軍政廳廳長兼憲兵司令官,三十出頭,
正輝煌時,遇刺身亡。二姨外婆錢維芬一生的故事比小說還
離奇感人。姐姐錢維英,即我的外婆,本分忠厚,善持家,
母親和大姨、四姨。和外公生下三男八女。排爾字輩,男的分別取名:俊﹑敦﹑敏;女的則冠聰﹑端﹑莊﹑葴﹑昭﹑慧﹑嫻﹑淑。外公對子女的期望盡在其中。我的母親是次女,聰慧活潑,深得外公喜愛,并繼承了外公的幽默。按蘇家的家規(guī),不可用仆人,姐妹輪流當值做家務。母親和大姨同睡一張大床,這張床一直留下來,我還記得床漆成紅色,床頭雕著半個葫蘆似的空花。早晨由后起床者整理床鋪。母親醒來,靜觀大姨的動靜,看到對方打個哈欠,伸伸腳,便躍身坐起來說:“我先起!”上世紀三十年代,在女孩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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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云之南
拋頭露面的昆明,母親十分熱衷于剛剛時興的歌舞表演,外
婆訓斥道:“一眼同,百眼同??磻蚩匆换剡€不夠嗎?”一
次她參加學校演出隊去表演,回家晚了,被罰不準吃飯,殊
不知演出后已被招待過晚飯。母親多年后對我講到這個故事,
仍流露出少年人心中的竊喜。
《天鵝》歌劇是她最盛大的參與,雖然扮的只是八個王
子之一,沒有獨唱的份,但她可以從頭至尾把整個歌劇吟唱
下來。這也成了我小時候?qū)W會的第一組歌:“我們還有一個
妹妹,她比我們都聰明。她有小凳,金子做成;她有圖畫,
值千金,妹妹,妹妹,快來快來,大家一齊同歡欣”;“謝謝
哥哥們,不要太高興,莫要忘記了,后母心毒狠,她要打我們,
還要罵我們,常想把我們,一齊趕出門”。我的小名叫“妹妹”,
媽媽心中對歌劇中妹妹和天鵝哥哥們遭后母逼害的感受是如此真切。數(shù)十年后,她被疾病殘酷折磨,醫(yī)生宣布她最多只有三年生命,但是母親一年又一年頑強地忍受,支持她茍活的信念是不能讓她的四個子女受后母之苦,不可讓“妹妹”被欺負。
那年昆明流行白喉癥,患者兇多吉少,母親和她的外婆同時染疾。令現(xiàn)代人不可思議的是,當時醫(yī)治老人比救活小孩緊要。母親不到十歲,病得奄奄一息。家人以為她已沒救,又怕傳染弟妹,于是將她抬出走廊(昆明人稱“游春”)。
六姨、七姨和八姨,攝于外婆家紫藤花架下。
家在云之南
醫(yī)生搶救的對象是她外婆,治老人的湯藥渣再煨點水給她喝喝,聊勝于無。
一日忽聽她躺著哼起歌來了。“活了,活了!”大人連忙搬她進屋。鏈球
桿菌沒有奪走她的命,卻侵蝕了她的心臟,從此奪走她的健康。
我的外婆是云南省首間女子學?!トA女子學校的第一批中學畢
業(yè)生。我見過她們的畢業(yè)照,每個女學生都梳著高高堆在頭頂上的“東洋
頭”,面上厚厚的脂粉也十分東洋。從大姨媽到八姨,都從昆華女中畢業(yè),
個個品學兼優(yōu),母親從來未敗落到第三名以下。大姨媽光彩照人,被封為
校花;母親則清秀細膩,惹人憐愛,大家戲稱她做“病西施”。
為人妻母
母親中學畢業(yè)后考入云南師范學院,讀到二年級,為了陪外公去做縣
官便輟學了,其后嫁到熊家。熊家是官僚世家,生活方式﹑家庭關(guān)系與蘇
家大不相同。父親是長房長孫,母親變?yōu)椤皩O少奶奶”。有傭人侍候的日
子隨戰(zhàn)亂終結(jié),母親寫字描花的纖纖細手拿起斧子劈煤塊,洗衣做飯帶孩
子。她一樣哼著京戲,做完一件又一件家務,盡妻子和慈母本分。家中收
拾得干干凈凈,一家大小穿戴利利索索(昆明話叫“板板扎扎”)。每逢星
期天,所有的床單﹑桌布都要換上新的,以迎接可能來到的客人。我小時
候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到母親病倒,由我來當家時,這些禮貌便一概
免了。母親躺在床上,每周仍要指揮我清潔家具,一套紫檀木的茶幾﹑椅
子是我的頭號敵人。母親要我把抹布纏在指尖上伸進一個個雕花小孔去除
塵。至今我也不明白在灰塵仆仆的小城,母親怎么可以令她的一雙鞋隨時
保持光潔清爽。一位親戚多年后看到我粘滿泥巴的鞋,搖頭笑道:“你媽
常說,委瑣一頂帽,邋遢一雙鞋,哈哈!”
不論做忙忙碌碌的家庭主婦,或是任會計去上班,還是躺在床上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