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慶豐園門口，爸爸說：“朱成，不開進去了，你今天回去了嘛，晚上不用車了，等會我自己走回去?！?/p>

“我等你嘛，難得走?！敝斐梢?guī)規(guī)矩矩地說。

“兩步路，我自己走一下。你就不把車開到廠頭了，明天早上八點直接來接我?！卑职纸淮辏_門下了車。

爺爺死了有兩年了。去年春天，保姆唐三姐說兒子媳婦喊她回去帶孫兒，一轉(zhuǎn)身就回了鄉(xiāng)下，奶奶說從此再也找不到稱心的人，罷了罷了，就一個人住著家里那套老房子，三室兩廳，鐘點工也不要，只想圖個清靜。

今年，奶奶比去年輕了，矮了一寸又一寸，這些爸爸都知道，他走上三樓，拿鑰匙開了門，十次有八次都看不到奶奶，房間里堆著各種書、雜志和報紙，看起來像幾個月都沒住人了?！皨?！”爸爸叫奶奶，“媽！”他又叫了一聲，像是生怕奶奶就要這樣沒了聲氣。

“來了來了！”奶奶還是應了聲，從里面隨便哪間屋就出來了，“勝強，你來了啊?！蹦棠陶f。

“來了啊?！卑职忠贿吀棠陶f話，一邊走到陽臺上，他在一盆蘭草邊找到了奶奶放在那的煙灰缸，把它握在手上拿進客廳，放在茶幾上，點了一根煙，坐到了沙發(fā)上。

“又抽煙！又抽煙！”奶奶坐到藤椅上，看著爸爸直搖頭。

“哎呀，你不管我嘛！”爸爸說。

“我不管你還有哪個管得到你。”奶奶輕巧地說。

“對對對?！卑职殖榭跓?，應著奶奶。

“跟你商量個事。”奶奶說。

爸爸一邊聽奶奶的話，一邊細心地觀察著她的樣子。奶奶老早就白了一頭頭發(fā)，但總是燙得一絲不茍，彎彎折折地貼在頭頂上，穿著一件淡綠色的絲綿上衣，灰地白花的絲綿裙子差不多到膝蓋，而在膝蓋下面，肉色的短襪上面，奶奶把小腿露在外面，皮膚是灰白色的，仿佛有五六個秤砣墜在上頭，把肉皮子往下拉。

爸爸走了神，回想著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奶奶老了的具體時間。

那可能是在九六年，不然就是九五年，三四月份的時候，奶奶忽然來了興致，讓爸爸帶她去崇寧縣的梨花溝看梨花。到了梨花溝，里里外外七八層人，奶奶坐在車里皺著眉毛看他們，那時候朱成剛剛來開車，車都還是個桑塔納，他做事也還不太靈性，木雞般粘在位子上，爸爸只有自己去扶奶奶下車，他牽著奶奶的左手讓她下地來，順手搭了把她的肩膀。

就是在那個時候奶奶老了，隔著衣服，爸爸能感覺到奶奶的皮都掛在了肩膀上，松垮垮的，簡直要隨著她的步子蕩起來。他嚇了一跳，差點沒扶住奶奶，奶奶說：“勝強你讓開啊，你擋到我，我怎么走？”

爸爸退了一步，放開了奶奶，看著她往梨花溝走，爸爸說：“媽?！?/p>

奶奶停下來，回了個頭，她臉上并沒有什么異常，就和幾分鐘前一樣，但爸爸居然不忍心看這張臉了。

“走嘛！”奶奶說。

他們?nèi)タ戳死婊?，不是九六年，就是九五年。回平樂?zhèn)的時候，坐在車里，奶奶說：“你還是不要跟陳安琴離婚了，影響不好，人家都給你跪到了，你就算了嘛，退后一步自然寬，不然你這婚一離，其他人要怎么看我們一家人，我又怎么跟親家公親家母交代啊?！?/p>

“嗯。”爸爸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只覺得右手還是麻酥酥的。

“你聽到?jīng)]，勝強？”奶奶說完了話，過了半晌，還沒見爸爸應她，就問他。

“嗯。我知道了?！卑职种匦抡f了一句，滅了煙，把目光從奶奶的小腿上移起來，看著她的臉對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