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哭也哭不出,笑也不敢笑,和爺爺兩個爛兄爛弟般在陽臺上互相換了一個眼神,爸爸說:“爸,你還可以哦,身體好嘛?!?/p>
爺爺?shù)故歉尚α艘宦暋寢審臉窍锣忄庾哌M(jìn)來,奶奶像被誰踩了似的提高了哭聲。
“媽?!眿寢尳辛四棠桃宦暎膊恢撨M(jìn)該退,望著陽臺上的爸爸。
爸爸對她比了一個沒事的手勢,媽媽就朝奶奶走過去了,她蹲下來,伸手扶著奶奶的肩膀,細(xì)聲細(xì)氣地說:“媽,你不要哭了,有什么事情好好說嘛。”
“這日子沒法過了,”奶奶說,“跟你爸說,我也給他當(dāng)夠了保姆,他愛跟哪個過就去跟哪個過,我也圖個清靜?!?/p>
那幾天,保姆唐三姐倒是的確沒有上班,回老家過年去了。于是媽媽張羅著熱了昨天的雞湯,下了半把掛面,又撈了一碟泡菜,一家人圍著桌子好歹吃了早飯。
“勝強(qiáng),等會給你姐打電話,把她喊回來。我今天就跟你爸這個人把這個婚離了,我一輩子清清白白,絕對不勉強(qiáng)人家,人就是要活個高興,這叫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p>
爺爺埋頭吃面,一句話都沒有,爸爸想說什么,媽媽扯了他一把。
奶奶總算沒跟姑姑打電話,爸爸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過了三個月,爺爺翻了高血壓,在平樂醫(yī)院去了。直到最后那天,奶奶也打死都不出家門一步,無論是媽媽爸爸姑姑姑爹還是唐三姐,誰都沒辦法讓她去看爺爺最后一面。
“不看!”奶奶說,“喊他另外那個婆娘去看他?!?/p>
爸爸思前想后,不得不坐在爺爺?shù)拇差^,問爺爺:“爸,爸,你還有沒啥要交代給我的?我一定幫你照顧。”
爺爺看了爸爸一眼,只有進(jìn)的氣,沒有出的氣,他搖了搖頭,握著爸爸的手去了。
英雄末路,爸爸悲從中來,想著爺爺這一輩子,忍回了眼淚忍不住氣。他媽的。過了不到兩個月,爸爸跟龍騰通信城賣手機(jī)的鐘馨郁好了,就把她安頓在奶奶的樓上?!褒攦鹤拥倪@些瓜婆娘,”爸爸說,“總有一天老子要弄死你們。”
沒錯,爸爸在做愛的時候是有很多怪話要罵。
說句良心話,爸爸也不是一個壞人。十七歲生日過了才兩個月,奶奶就安排他去豆瓣廠上班,帶他的師傅叫作陳修良,陳修良也不是一個壞人,只不過就是有點懶又愛吃煙。每天爸爸從家頭出來走路去上班,奶奶交代了,到街上給陳師傅買一包牡丹。陳修良拿了這包煙,就眉開眼笑地打發(fā)爸爸去做事,陳修良沒拿到這包煙,就必定要罵兩句鼻膿滴水的怪話,再打發(fā)爸爸去做事。
算起來不是八三年就是八四年,在豆瓣廠,據(jù)媽媽說,爸爸做的事情是守曬場:五月份到了頭,馬上就六月了,蒼蠅蚊雀都在天上飛起來了,打屁蟲和土狗也開始在地面上橫行——本來是一年里最雜花生樹的時候,我們鎮(zhèn)上的人卻偏偏要去曬豆瓣——奶奶玉手一點,爸爸就被陳修良丟到了太陽壩里,磨皮擦癢地守起了曬場。
外地來的人肯定沒見過平樂鎮(zhèn)曬豆瓣的氣勢,爸爸倒是看得心都煩了。也就是橫豎一壩子的土陶缸子,大半人高,兩人合抱,里面汩汩地泡著四月里才發(fā)了毛的蠶豆和五月剛剛打碎的紅海椒,以及八角、香葉那些香料和大把大把的鹽巴,那辣椒味道一天變兩天地,慢慢在太陽下蒸得出了花發(fā)了亮,剛剛聞著也是香,后來也無非一股酸臭。有時候太陽大,曬得缸子里磚紅的豆瓣醬都翻滾起來,冒著大水泡,這個時候爸爸就要拿根一人高一握粗的攪棍踩著板凳一缸一缸地去攪——攪豆瓣是一件極其要緊的事,陳修良為了教會爸爸這事沒少給他吃爆栗子:“慢!慢!”陳修良在一旁叼著牡丹煙,做出雙手下壓的手勢,斜著眉眼對爸爸吼。爸爸就慢下來,把手里的棍子調(diào)羹般在豆瓣里劃著,陳修良卻又不滿意了:“現(xiàn)在快點!快快快!”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