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卡夫卡的一篇隨筆,只有幾百字,我把它摘抄下來,然后說自己的話。
清晨,街道清潔而空曠,我正趕往火車站。我與塔樓上的大鐘對了一下表,發(fā)現(xiàn)時間比我想象得要晚得多。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驚慌,以至于我快要迷路了,因為我對這個城市還不太熟悉。幸好附近有個警察,我走近他。他微笑著說:“你想問我該怎么走?”我說:“是的,因為我找不到路了?!彼f:“你還是算了吧,算了吧?!彼f著一個急轉(zhuǎn)身就走了,就像那些想獨自發(fā)笑的人們一樣。
這段文字讓我著迷。就像一切好的事物,我知道它是好的,可是說不出來,也無法做具體的分析。我不是職業(yè)評論家,面對任何文字都可以滔滔不絕。
我只是一遍遍地看著,一個字也不漏過,以期從它的語感里再發(fā)現(xiàn)一些新東西。差不多快能背誦了,我抬起頭來,靜默了。
一切好的事物,都讓我感到言語和解釋是那樣的無力。在那出其不意的一瞬間,那個警察突然一個急轉(zhuǎn)身,他說:算了吧,我看還是算了吧。他差不多要捂著嘴笑了。
卡夫卡要告訴我們什么?荒涼,困境,城堡式的寓言……我不喜歡這解釋。我只是看見了一幅圖景:清晨,街道,人跡稀少,空氣清涼得有點刺鼻,一個慌張的行人,他迷路了;警察在路邊巡邏,也許他是個高大結(jié)實的中年漢子,有著歐洲人常見的啤酒肚和絡(luò)腮胡,腰帶上掛著手槍和警棍,那天清晨他有些無聊。
他知道通往火車站的路,可是他不想說。他說:你還是算了吧,算了吧。他轉(zhuǎn)過身去,就像一個幽默。
如此簡單的場景,也生動。打動我的,是在場景之外,有一種完全不合邏輯、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們稍稍有些吃驚。警察一個轉(zhuǎn)身,一切戛然而止。
就是我們熟悉的卡夫卡,簡單的幾個字,制造了一個神秘、無從解釋的氛圍。“現(xiàn)代性”這個詞,在卡夫卡筆下,是如此生動、微妙,那拐彎抹角的地方,一舉手,一投足,自己不能控制的莫名其妙的小動作……我們沉迷于其中,為它們所困擾,嘈雜微小的思緒和煩惱,一天天地長大,大于人。
戲劇性,大喜大悲,激烈的情感沖突,生與死……我們只會在托爾斯泰式的古典作品里才能找到??墒强ǚ蚩枋龅氖墙志?,片斷式的、沒頭沒尾。我讀卡氏的小說,即便是長篇,也是把它分解成碎片來讀;隨便拈來一段,讀下去,就會遇見我熟悉的場景和情緒,我完全能夠懂得,那里的喜悅不成為喜悅,那里的悲哀也不是悲哀。
一切都是混沌的,不明朗,讓人想起陰天,家家戶戶的門窗都開著。人坐在屋子里,太平地說著話,可是無端地感到緊張,受壓抑,忘了自己在說些什么,可是笑著,也忘了自己是為什么笑的,有一種汗?jié)n淋漓、氣喘吁吁的感覺。
卡氏小說是恐怖的,那里頭沒有兇殺和碎尸,我看見的都是日常生活的場景。人在陽光底下走著,笑著,說著話;即便在夜晚,也沒有蒙面大盜出現(xiàn)。這是個太平的世界,我們活著,勉為其難。
卡夫卡的恐怖是骨子里的,只有現(xiàn)代人才能懂:那發(fā)生在人和人之間,貌似漫不經(jīng)心的談話和審問,突然間一個下意識的小動作;推開一扇扇門,可是里面沒有人;父親說著話,突然跳到床上,完全是無意識的,他生氣了,他對兒子說,你去死吧——輕輕地說著這話,可是很威嚴(yán)。
我不以為卡氏的小說是荒誕的,于我,它很真實,真實到不能解釋的地步。那曖昧的父子關(guān)系,狂熱的獻身精神,對某種力量的絕對服從……全是在一轉(zhuǎn)念之間。就像警察對問路人說:算了吧,你還是算了吧。他輕輕轉(zhuǎn)過身去,想獨自發(fā)笑——全是在一轉(zhuǎn)念之間,它存在著,極偶然地成了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