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時郵政和電信系統(tǒng)還沒有分家,我媽讀完郵電學(xué)校就穿上綠制服開始了當(dāng)電報員的生活。她念技校是為了早點工作給外公外婆省點心,讓我舅舅能考大學(xué),沒想到,這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倒給了她一份雖辛苦但待遇不錯的職業(yè)。小時候聽媽媽說起她生我之前,每每輪到晚班又遇上我爸出差,就只好大冬天捧著個大肚子在深夜街頭追末班車。她打趣地說:“我們那時候穿的制服棉襖跟軍大衣差不多,又厚又綠,頭上還戴頂大帽子,站著不走像郵筒,走快一點就像個球!”
再苦逼兮兮的事經(jīng)我媽一說,都能透出點樂趣來。
我記得兒時家里擺著老媽的舊照,圓圓的臉,制服帽子下露出燙卷的短發(fā),笑起來眼睛瞇成月牙形。那張照片比我媽本人要胖出一大圈,肉乎乎的可愛得很。自我記事起,她就是一個穿小號衣服還嫌大的瘦子。據(jù)說,我爸當(dāng)年去北京出差想給她買件衣服,結(jié)果只有童裝店里才找得到合適的尺寸。問起她,便答我生完孩子就慢慢瘦了,整個過程全自動不帶一點人為努力??上攵?,每個難伺候的搗蛋孩子背后都有一個天天掉肉的親媽。
我能記起的是小時候我不愛吃飯,一到飯點就逃離現(xiàn)場,老媽端著碗滿院子追,比動作片還刺激;至于不記事的嬰兒時期我出過多少幺蛾子……后來外婆當(dāng)故事講給我聽,一次一集不重樣,都能湊成好幾季情景喜劇了。
說不清哪一年,我媽所在的“人肉郵筒小分隊”隨著單位分家也散作兩邊。當(dāng)時新單位要成立員工幼兒園,這對老媽而言是個可以公私兼顧的好消息。她申請換了崗位,重新考師范學(xué)幼兒教育。才三四歲的我每天眼巴巴地盼著周末媽媽從學(xué)?;貋?,外婆還曾有一次見到我獨自趴在書桌前,一筆一畫像煞有介事地給媽媽“寫信”。我媽一直留著我寫的第一封“信”,格子信紙上邊全是造型奇特的叉叉框框圈圈點點,語言學(xué)家都未必看得明白的一個不會寫字的小鬼的胡亂涂鴉。但外婆至今堅稱,我看上去就像正襟危坐認(rèn)真寫著些什么內(nèi)容,根本不是幼童亂畫的姿態(tài)。
或許在我們尚未懂得閱讀和寫字之前,就早已知悉自己身體里存在一種無須用語言表達的情感羈絆。
這種羈絆同樣還體現(xiàn)在我對小孩的來歷產(chǎn)生疑問的時刻。關(guān)于如何向未成年人解釋孩子的來歷,據(jù)說每個年代的父母都有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80后孩子是垃圾桶里撿來的,90后孩子是充話費送的,00后的孩子是從網(wǎng)上下載的。
想當(dāng)年我年紀(jì)雖小,卻從沒信過什么“撿來的”之說。
因此,幼年的我和老媽探討這事時透著一股濃濃的喜感。
我:“媽,我是哪兒來的?”
媽:“撿的。就馬路斜對面三醫(yī)院的垃圾桶,知道吧?”
我:“屁?!?/p>
媽:“你看,就是大門邊那個垃圾桶,每次帶你打針都要經(jīng)過的?!?/p>
我:“你撿我的時候是早上還是晚上?。俊?/p>
媽:“早上?!?/p>
我:“騙人,我爸說是晚上。”
媽:“你爸他記錯了。他那記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看過一百遍的電視劇硬說沒看過?!?/p>
我:“那×叔叔怎么老說我長得像你?”
媽:“什么呀,×叔叔是說你長得像你爸?!?/p>
我:“我是撿來的怎么會像我爸?”
媽:“……你個小不點還學(xué)會給我下套了?”
那時雖然知道了我不是撿來的,可詞匯量不足,怎么也搞不明白“下套”是什么意思,結(jié)結(jié)實實著急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