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 震

火紙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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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一個故事

天放亮了,其實并沒有真亮,一切還在睡著,山道上只有他和他的毛驢。霜在石板路上潮白,潮得有一銅錢厚了,越發(fā)顯得石板硬,驢蹄叩下去,干而脆地響。哪里傳來一聲怪叫,是狼嗥嗎?他抬頭看那山尖上的月亮,月亮在陪伴他走了一夜,似要隱藏到對面山峰后去。他在黑暗里劃著了一根火柴,看著一朵火苗在激動地打顫,一直到火燃到手指了,點著一支香煙,吸著又走了。霜地里一溜蹄窩,一溜腳印。

過了一座木橋,遠遠看見前邊的樹林子里有了幾點人影,踏著河邊的薄冰再往里走,人家便漸漸現(xiàn)了。林陰之間,翹一簇霜白屋角,垂幾條酒店黃旗,幾聲細細的雞啼;突然間,有人在笑了,笑得山泉似的豁朗:

“嗬,嗬,嗬!”

他回過頭來,河邊的冰上蹲著一個老人,正從身下的冰窟窿里往外拉著撈魚網(wǎng),有幾條銀魚已經(jīng)在冰層上閃動。那老人卻看著他,笑得更快活了。

“嗬,嗬,嗬!”

他疑惑了,立住腳步,吃力地將背上的行李卷兒往上聳聳,那是他當行政干部多年來走鄉(xiāng)串村的家當。立即,系著的茶水缸子,吃飯瓷碗,便叮當當?shù)鼗纹饋怼?/p>

“嗬,大清早碰見你這怪人了,放著這么好的毛驢,自己倒苦著背行李,那是你家小媳婦嗎?”

他才聽明白了,一陣難為情地臉紅了,但立刻就高興了:“它累,它真好嗎?”

老人手在口邊哈了哈,跑過來,蹲在毛驢的胯前揣揣,又在毛驢的背上拍拍,便睜著小而細的眼睛看起他來,說:“哈,虧你有這么好的毛蟲,這是純南山種嘛!它頂輛小拖拉機呢,馱件行李卷兒倒會累著?”

他并沒有反感老人的嘲弄,倒渾身抖抖地來了精神,拉長聲音吆喝毛驢又往前走。老人倒疑惑了,忘了再拉那網(wǎng),在后邊說:“怪人,怪人!”

他只當沒聽見,看那太陽已經(jīng)出來,在冰層上變幻五彩顏色,毛驢就在光環(huán)中走著,四蹄兒像鼓點一般叩響,那毛茸茸的耳朵上、脊梁上,冒著熱氣,有銀亮亮的水珠兒閃動了?!肮秩恕?,他想著老人的話,倒覺得可笑:好毛驢,一點沒錯,這么好的毛驢忍心讓它累著?當然它可以馱二三百斤的馱子,可是,它怎么能馱這行李卷兒,行李是我的,“它是老六的,”他說。

一提起老六,他覺得這撈魚老人哪兒有點像老六的,但老六沒那么胖,也沒那么多笑,好像那臉上的皺紋從來沒有舒展過。嗜好嗎?他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他到那個村子駐隊了半年,是未見老六吸過煙、喝過酒,或者唱亂彈、斗棋子的。只是有一次他去老六家,看見老六將毛驢的擁脖套在自己脖子上,正跪在毛驢旁,小心翼翼地,拿篦梳梳那驢毛,大舌頭就在嘴里攪著咬,吱吱地響著節(jié)奏。那毛驢就是這么大的,黑紅色毛的南山種。

這是兩年前的老六了,現(xiàn)在呢,還是那一臉的皺紋?學會吃煙、喝酒了吧?毛驢是老六的命,毛驢要送賠他了,老六一定有什么好的預兆呢!說不定,一見到毛驢,會舒展一臉的皺紋,笑得有撈魚老人的豁朗。噫,那笑,會使他得到多少慰藉,將要搖落他苦悶樹上的多少個枯葉哩。他想到痛快處,自己便先笑了,笑得似斷非斷地喘,揚手將一塊石子流星般地甩到遠遠的地方去了。

“哇!”一聲驚叫,遠處山根的枯樹上,一群老鴉起飛了,哇哇不止。他兀自一個驚悸,出了一身冷汗,立時在那里站定了:他害怕聽這鳥驚聲。這聲音,一年多來,常常使他心驚。他永遠也忘記不了那天去老六家拉毛驢,老六臉色烏青,額上的皺紋深得能放下一根指頭,拿一種恐怖的目光瞪他。等他把毛驢拉出院門,老六突然發(fā)瘋似的,撲進毛驢棚,用頭撞墻,抓著驢擁脖子,下死勁地撕,撕不爛,就從門里甩了出去,正打到門前榆樹上的老鴉巢里,巢被打落了,一樹鳥叫。

“老六,你還記恨我嗎?”他想,當再走進老六的門口,那指頭深的皺紋,那撕擁脖的手……他不敢往下想了,竭力閉上眼睛,只在喃喃說,“我給你賠毛驢來了,我給你賠不是來了!”

他呆呆地換著步子往前走,踏碎了多少冰塊,踢開了多少石子,他全然不理會。清醒的時候,路已經(jīng)伸延到山根下了。那里是一個土坪,太陽照在上邊,歪長著未收割凈的谷禾稈兒,毛驢早搶前去大吃大嚼,然后就打起滾兒來,喜歡得像一個孩子了。

他站在毛驢旁邊,沒有去催趕,欣賞著它的快活,自己也覺得快活,任那四蹄踢騰起來的土星、草末兒落在自己的頭上、肩上。“我該像是老六了哩!”毛驢打滾的時候,老六就是這么干的,那一次不是為看驢打滾,把一碗飯迷得吃不成了惹老婆一場罵嗎?他記得他去勸架,那老婆拿出和她衣服一樣花色的驢擁脖,和她篦梳一樣式樣的刷毛梳,說:

“老驢成了他一口人了,他心里沒有我這個老婆了!”

毛驢總算打完了滾,從土霧團里站起來,聳聳耳朵,咂一下嘴,癡癡地對著空中叫了一聲,他也終于長長出了一口氣,站起來,趕著毛驢又上路了。

路愈來愈彎,慢慢爬向山去。太陽在頭頂?shù)墓饩?,開始翻白云坡了,那坡彎處,浸水從石縫里流出來,一夜的風寒,那水就流不動,漫路上結一層冰,溜溜兒地閃著青光。毛驢走上去,四蹄一陣亂彈,滑倒了,爬起來再上,蹄兒就一步挪不得,他在后邊推推,連人帶驢又栽倒了。他嘆了一口氣,對著青冰發(fā)呆了。突然,他嘿嘿地笑起來了,笑得是那么羞澀、靦腆,好像責備自己剛才的過失,連毛驢也吃驚地望著他。他取下背上的行李卷兒,三下兩下地打開了,是一條淺花綢被子。這是四年前他們結婚的被子,蓋過幸福和甜蜜,拍拍,就鋪在冰上了,然后向毛驢擠著眉眼兒,拉著毛驢從上邊走過去了,嘴里還在說:“小心,小心,別把那花兒踩爛了!”

被子路走完了,他又跪下去,把被子從后邊拉到前邊,又鋪開了……終于安全通過冰路了,他高興地拍拍毛驢的頭,說:“這有什么可慌的?你跟著我,我會像待我玲兒媽坐月子一樣伺候你哩!”

這當兒,一個婦女背著一簍木炭正從坡上下來,忍不住哧地笑噴了,說:“坐月子的要記恨這毛蟲哩!”

他一時燒了臉,不敢看那婦女,拉了毛驢便走,口里慌慌地說:“老六會這樣做的?!?/p>

那婦女聽不懂他的話,再問他時,他已經(jīng)爬得很高了。彎彎扭扭的坡道上,弓著腰,背著那淺花綢被子卷兒,手里拿一根樹條,在打著毛驢;那不是在打,是像在趕走驢身上的蚊子似的。

現(xiàn)在爬上坡頂了,他出了一身汗,卻唉聲唉氣地痛惜那毛驢身上的汗,從口袋掏出條手帕來,又不忍心的樣子,但還是給毛驢擦起來,說:“老六會是這樣做的。”

他畢竟小腿發(fā)軟,癱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氣??雌碌哪沁?,坡道顯得平緩多了,路面一拐一拐到坡下去。每一個拐彎處,就是一個溝洼,長滿了柏樹,高高的干兒,圓錐形的枝葉,活脫脫的豎著一片毛筆,一縷一縷的炊煙就從那筆林中端端長上來:那該是一處人家了。下了坡去,便是那幾片水田,再遠,茫茫通天湖,一行白鷺,幾點漁帆,沿湖遠去的那一痕隱隱的山巒根下,便就是老六的家了。

“老六,我來了,我真的就又來了呢!”

一時間,老六清清楚楚就出現(xiàn)在他眼前了:瞧那指頭深的皺紋,那撕擁脖的黑手。老六,你怎么還那么瞪著眼睛看我呢?我知道你恨死了我,你罵我吧,只要收下這頭毛驢,我就一輩子都心安理得了。

一只野兔子,突然從草窩里跳起,呼的一聲,箭似的向坡下躥去了。毛驢乍驚,渾身那么一個哆嗦。他趕忙抱住了毛驢,用手搔那耳根,豎起的耳朵才慢慢平順下來。他驀地記起那天晚上了:他們把老六家的毛驢拉到了隊部,進院門時,那毛驢撐著四蹄,扎根似的不動,他打,它就用后蹄踢……末了打進院來,它又啃斷了韁繩,結果只得用鐵繩套起來。后來,竟死了。

他突然眼淚汪汪起來,對著毛驢說起來了:

“那是一頭好毛驢,條干好,毛色好,吃手好,力氣好,是我們把它害死了??!

“可我有什么辦法呢?上邊有指示、有政策,說私人不能養(yǎng)毛驢,要割資本主義尾巴。我們駐隊的干部,就只得抓尖子,殺雞給猴看。老六偏是毛驢經(jīng),方圓村里就數(shù)著他養(yǎng)的毛驢壯,有力氣……

“當然是我沒種,明知道這做法不對,但還是做了。毛驢死后,一年多來,我無論在老六的村子,還是在山里川里駐隊,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毛驢臨死前的哆嗦樣子。

“我總算在深山里買到這頭毛驢了,我要買,再貴的價錢我也要買。這真是好毛驢,要我賠給老六,他額上的皺紋不能再深了,他是毛驢命,他不能沒有他自己的一頭好毛驢啊!”

他把手摸到毛驢的嘴邊,毛驢伸出舌頭舔手,癢癢的,是那樣的舒服,一直舒服到心上,頭上,腳上。他又摸到驢肚子上,那肚子好像鼓鼓的,是懷孕了嗎?那生出來,又是一輛小拖拉機了,馱糞,推磨,拉車……老六怎么個高興呢!末了,他摸到了毛驢的蹄上,那蹄多么結實,鐵打似的,竟然在石頭上能叩出火星來呢。

“我知道你是和我耍哩,我不打你;我是打過毛驢的,該毛驢報復我,踢得好哩!”

他和他的毛驢,就這么一邊走著,一邊說著,一直到了中午,來到了坡下湖邊的一家小飯店里;店很小,是三家農(nóng)民聯(lián)合開辦的。他在門前拴了驢,走進去,一位店主人竟是他先前相識的一個漢子,那漢子先是一驚,立即劈頭就說:

“老賈哎,是來吃飯的,還是來封店的?”

他臉刷地紅了,想起自己以前的嘴臉,難堪地不想走進去了,那漢子說:

“要是封了店,這山上山下就沒你喝口熱水的地方了,今日個,你可要嘗嘗,這飯里有沒有資本主義毒哩!坐,來碗羊肉泡吧!”

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泡端上來,一時吃得他滿頭滿臉的汗水了,這當兒,他看見店里人都拿眼往門口瞅。門口處是擁了一堆人,仄耳聽聽,原來是在評頭論足那毛驢:

“瞧這毛蟲的骨架,能馱兩筐子糞吧?”

“再放兩筐子,它腿也不打顫的?!?/p>

“嚇!騎上去兜陣風吧!”

“可不,主人要和你拼命哩。你沒見他連行李也不讓毛驢馱嗎?”

“這吝鬼是誰?”

“吃羊肉泡的?!?/p>

他聽見了,并沒有惱,反倒放下碗走出來,亮著油嘴,說:

“毛驢是我的,不錯吧,這是純南山種哩!”

他在人們的嘴唇皺起的聲響中,趕著毛驢走了,還是背著行李卷兒,拿一根樹條打在毛驢身上,那不是打,像是在趕走驢身上的蚊子似的。

毛驢趕過那小小的鎮(zhèn)街上,他在商店里買了一顆大鈴鐺,系在了毛驢的脖子上,趕著從窄窄的石板鋪成的街道上走,那驢蹄兒鼓點似的敲,鈴鐺就是晃晃晃地響,他背著行李卷兒,喘著粗氣,小步溜丟地相跟著跑,惹得一街兩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

出了鎮(zhèn)街,天開始變陰了,有冷風從南邊山巔上刮過來,嗚嗚地響,一會兒就下起麥粒雪來,那麥粒雪越下越大,走不上二里地,就撕棉扯絮起來,人變白了,驢變白了,那坑坑洼洼的路面,平抹得一溜白凈。他想,下得好,下得好,正趕上老六家沒有防冷的木炭了吧?這毛驢一到家,就可以去集市上馱炭了。老六老婆如果想要趁冬閑逛娘家去,毛驢可以套上那輛小車,一口氣跑到三十里外的白楊莊去哩……呵,這雪把坑坑洼洼的地面抹得這么一樣平順,一樣顏色,這毛驢也會像這雪一樣的,會抹掉他和老六心上的鴻溝哩!

這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毛驢竟是最好的動物了,它不會說話,卻能和人交流最豐富的感情;它是牲畜,卻寄托了人多么深切的思想??!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站在老六村子前的大場上了。村子里靜悄悄的,無聲無息的雪花,落蓋著那高墻,低坑,黑的牛糞,紅的梅花。老六家就在村口,低低的屋舍,成了雪窟,只露出門窗的黑洞。啊,那繞著葡萄的院墻,那圈過毛驢的草棚,那架過鳥巢的榆樹……他站住了,他不知道怎樣挪動走向這家的腳步,不知道該怎樣叫一聲“老六”。然而,他到底走到了門口,叫了一聲:“老六!”

屋里傳來一聲嬰兒哭聲,雪已經(jīng)落平了他走來的腳印子,他再叫一聲:“老六!”

一個女人提著瓷罐從里邊出來,他認得是老六的老婆。他向她問好,她“啊”的一聲,就沒有詞兒了,但立即就熱情地招呼進屋,而且還笑了,雖然那么努力。說:“是你,你又來了?!”

“我又來了,”他說,“老六呢?”

她突然眼光直起來,猛地轉過了身,趴在那墻上,一雙手死勁地在那里抓,墻皮土簌簌地往下落。他猛地看見她的后腦勺了:那小小的稀松的發(fā)卷兒上,纏著白布。他一個冷顫,驚慌叫道:

“老六他?他?老六呢?老六呢?。?!”

她慢慢回過頭來,說:“他死了?!?/p>

“死了!他怎么能死了?他怎么死的???!”

她看著他,嘴抖抖著,便終未說出一個字來,突然就說:“你是又來駐隊的吧?這兒風聲很大,說要地震哩,人都搬到后坡那里住去了。他們催了我?guī)状?,我也要搬了。要走了,我去墳上給他說一聲。”

她一只腳已經(jīng)跨出門來,似乎立即就要走了。他趕忙說:“我要見見他,我同你一道去。”

“不,不,”她突然臉色蒼白起來,“他恨你,后來天天在罵你。”

她說著,急急逃走了,在雪地里,回過頭來又看了一眼,見他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便腳高步低地一路去了。

他站在那里,站了好長時間,當回頭看見了那條毛驢,才咬咬牙子,說:“我要見他,他會見我的?!?/p>

他扭轉了身子,走出了兩步,卻又停住了,他聽見屋里的嬰兒哭得正兇。老六有孩子啦?老六結婚遲,老婆又大兩歲,是個寡婦,過門時帶著一個女娃,前幾年就在縣上讀初中,現(xiàn)在怕已上了高中吧,老六那陣兒總盼有個孩子,到底老來添子了!“把孩子抱上,他老六還不肯見我嗎?”他走進屋去,屋里黑洞洞的,站定了一會兒,才看清屋里空空的,只有兩個被單包成的包袱,里邊塞著米面、衣物,鼓囊囊地堆在炕上。旁邊的小被窩里,掙扎著一個一歲多的小孩。他抱起來,是個男孩,黑黑的,完全是老六的額角?!袄狭?,老六”,他叫著孩子爸爸的名,在那紅紅的臉上親了一口,就三下兩下地,將孩子摟在懷里了。但立即又放下,拉進毛驢,把一個籮筐系在毛驢背上,取下自己背上的淺花綢子被,在里邊鋪好了,然后把孩子放進去,掖掖被角,牽了毛驢順著老六老婆的腳印去了。

雪還在下著,下得越發(fā)大。漫世界里,白茫茫的,一切是一個色調,一切都在消失。只是他和他的毛驢。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均勻地呼吸著,輕得像落在被子上的雪花。他憑著他的記憶,在沒有了道路的村前田野里走。前邊是那棵柳樹了,那樹原來是站在三岔路口上的:一條通往村中,一條通往鄰村,一條通往后坡。他站在了三岔路口,腦子里想起了過去的一切,他曾經(jīng)過這個路口到這個村子駐隊,也曾經(jīng)過這個路口拉走了老六的毛驢,現(xiàn)在,他又回到了這個三岔路口,他不明白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他心跳,臉燒,他恨不得雪越下越大,埋了他的腳印。他站在那里了,雪輕輕往身上落,頭上肩上已經(jīng)落有厚厚的一層了,他覺得他的思想和血液都凍住了。

突然間,他聽見一種嗚嗚咽咽的哭聲,抬頭看去,就在前邊的雪地里,老六老婆跪在了那里。他撲死拽活地趕過去,看見了那里有一個雪堆,她正把瓷罐端起來,在上邊澆,那是酒,滿滿一罐子柿子酒;雪堆上立即出現(xiàn)幾處洞兒,那長長的荒草從雪里冒出來,斷了頂?shù)目萸o在風中索索地抖響。這就是老六?老六就睡在這兒?老六老婆哽咽著哭開了:

“他爸啊,你知道嗎?要鬧地震啦!村里人都搬走了,我沒有走,我離不得你,我要守著你在這兒。可村里人不行,硬催著我走,唉,我和孩子也就要走了,可憐你一個人就留在這里了??!”

他站在那里,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只覺得胸口燙得難受,他狠勁地撕,撕掉了紐扣,撕破了襯衣,在那皮肉上抓出了紅道。毛驢渾身一個勁哆嗦,似乎毛也根根豎了起來,拼命地掙脫著韁繩。他牽不住了,拼命地牽,毛驢猛地回過頭來,就對著那雪堆,吼叫了一聲。他在那里呆住了,像一根木頭,像一塊冰碴……

是的,老六是睡在這里了,永遠睡在這里了;他想著,老六是怎么死的?“他在恨我、罵我,我在他眼里成了什么人了?啊,啊!為什么就變成狼了?是什么逼得我變成一只狼了啊?!”唉,老六能在這里睡安寧嗎?這不死的冤魂在哪兒呢?在巖漿里?在地火里?地震,震吧,哪一天沖破了這地層、這塵土,讓冤魂都升天了吧!

雪還在下著,雪還在下。一切都是靜的,靜悄悄的。茫茫世界里,厚厚地覆蓋著雪,一色白凈。毛驢終于安靜下來了。四蹄扎根似的站著,那籮筐里的老六的兒子,已經(jīng)睡熟了,淺花綢被子被風刮開了角,雪落下來,在孩子紅彤彤的臉上化著水珠兒。他忙將被角重新掖好,還在想著什么。想什么呢?什么也想不出來了,只是呆呆地站著,像一根木頭,像一塊冰碴……

1979年11月24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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