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思索生命,將生命化零為整

中國人的病 作者:沈從文


看看自己用筆寫下的一切,總覺得很痛苦。先以為我“為運用文字而生”,現(xiàn)在反覺得“文字占有了我大部分生命。除此以外,別無所有,別無所余”。

重讀《月下小景》、《八駿圖》、《自傳》,八年前在青島海邊一梧桐樹下面,見朝日陽光透樹影照地下,縱橫交錯,心境虛廓,眼目明爽,因之寫成各書。二十三年寫《邊城》,也是在一小小院落中老槐樹下,日影同樣由樹干枝葉間漏下,心若有所悟,若有所契,無滓渣,少凝滯。這時節(jié)實無陽光,僅窗口一片細雨,不成煙,不成霧,天已垂暮。

和尚,道士,會員,……人都儼然為一切名分而生存,為一切名詞的迎拒取舍而生存。禁律益多,社會益復(fù)雜,禁律益嚴,人性即因之喪失凈盡。許多所謂場面上人,事實上說來,不過如花園中的盆景,被人事強制曲折成為各種小巧而丑惡的形式罷了。一切所為所成就,無一不表示對于“自然”之違反,見出社會的拙象和人的愚心。然而所有各種人生學(xué)說,卻無一不即起源于承認這種種,重新給以說明與界限。更表示對“自然”傾心的本性有所趨避,感到惶恐。這就是人生。也就是多數(shù)人生存下來的意義。

上海寄《昆明冬景》一書來,重閱《真俗人與假道學(xué)》。此文在《平明》第一期上發(fā)表時,熟人多以為被罵,不熟人更多以為被罵。讀書人事,大抵如此。思想矜持,情感瑣碎,規(guī)矩忌諱,多而又多?;蛴屑贂r髦,恰如“新式傻大姐”,或有新紳士,正與所說紳士情形相同,好事心虛,從一字一句間照見自己面目,自然小小不懌,但亦無可奈何。因如果就普遍社會現(xiàn)象立論,既說及人,總不免有賢慧庸鄙,初無關(guān)于二三子言行。然二三子或?qū)⑽恼赂盍?,不欣賞,只搜索,以為此影射誰,彼影射誰,不怕煞風(fēng)景,無益費精神,殊令人深覺可憫。正如有鄉(xiāng)下人,大清早擔柴挑草進城,不明白城市中人起居行動忌諱,就眼睛看到的,心中感覺的,隨便說說,或有人迎面走來,即悶倒在地,以為有意中傷?;蛴腥苏龘肀凰逃X,做好夢,猛被這種聲音驚醒,事雖由鄉(xiāng)下人引起,這鄉(xiāng)下人實在亦無可奈何。

莫泊桑說:“平常女子,大多數(shù)如有毛蘿卜。”平常男子呢,一定還不如有毛蘿卜,不過他并不說出。可是這個人,還是得生活在有毛無毛蘿卜間數(shù)十年,到死為止。生前寫了一本書,名叫《水上》,記載他活下來的感想,在有毛無毛蘿卜間所見所聞所經(jīng)驗得來的種種感想。那本書惱怒了當時多少衣冠中人,不大明白。但很顯然,有些人因此得承認,事實上我們?nèi)缃襁€儼然生存在蘿卜田地中,附近到處是“生命”,是另外一種也貼近泥土,也吸收雨露陽光,可不大會思索更不容許思索的生命。

因為《水上》,使我想起二十年前,在酉水中部某處一個小小碼頭邊一種痛苦印象。有個老兵,那時害了很重的熱病,躺在一只破爛空船中喘氣等死。只自言自語說,“我要死的,我要死的,”聲音很沉很悲,當時看來極難受,送了他兩個橘子。且覺得甚不可解,“為什么一個人要死?是活夠了還是活厭了?”過了一晚,天明后再去看看,人果然已經(jīng)死了。死去后身體顯得極瘦小,好像表示不愿意多占活人的空間。下陷的黑臉上有兩只麻蠅爬著。橘子尚好好擱在身邊。一切靜寂,只聽到水面微波嚼咬船板細碎聲音。這個“過去”竟好好的保留在我印象中,活在我的印象中。

在他人看來,也許有點不可解,因為我覺得這種寂寞的死,比在城市中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熱鬧的生,倒有意義得多。

死既死不成,還得思活計。

駐防在陜西的朋友鬃來信說,“你想來這里,極表歡迎。我已和將軍說過了,來時可以十分自由,看你要看的,寫你想寫的。”我真愿意到黃河岸邊去,和短衣漢子坐土窯里,面對湯湯濁流,寢饋在炮火鐵雨中一年半載,必可將生命化零為整,單單純純的熬下去,走出這個瑣碎,懶惰,敷衍,虛偽的衣冠社會。一份新的生活,或能夠使我從單純中得到一點新的信心。——原題《時空》,首發(fā)于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八日昆明《中央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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