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呈貢，黃昏前獨自到后山高處，望天末云影，由紫轉(zhuǎn)黑。稍過一時，無云處天尚凈白，云已墨黑，樹影亦如墨黑。光景異常清寂。遠望滇池，一片薄煙。在仙人掌籬笆間小小停頓，看長腳蜘蛛綴網(wǎng)，經(jīng)營甚力。高大山楂樹正開花，香氣馥郁，蜂子尚營營嗡嗡，不肯休息。覺人生百年長勤，情形正復(fù)相似。捕蚊捉蟲，吃吃喝喝，其事至小，然與生存大有關(guān)系，亦即十分莊嚴。但從這些小小生物謀生認真處看來，未免令人對于“人”生悲憫心。因通常人總喜說為“萬物靈長”，腦能思索，手能發(fā)明，進步至不可思議。殊不知進步中依然處處尚可見出與蟲豸完全相同處，即所思所顧，單純而天真，終不出“果口腹”“育兒女”二事。有些方面且不如蟲豸認真，未免可怕。作《燭虛》四。

吳稚暉老先生喜說笑話，以為“人雖由蟲豸進化而來，但進化到有灰白色腦髓質(zhì)三斤十二兩后，世界便大不相同。世界由人類處理，人自己也好好處理了自己。”其實這三斤多腦髓在人類中起巨大作用，還只是近百年來事情。至于周口店的猿人，頭腦雖已經(jīng)相當大，駕御物質(zhì)，征服自然，通說不上。當時日常生活，不過是把石頭敲尖磨光，綁在一個木棒上，捉打懦弱笨小一點生物，茹毛飲血過日子罷了。論起求生工具精巧靈便、自由灑脫時，比一只蝴蝶穿得花枝招展，把長長的吸管向花心吮蜜，滿足時一飛而去，事實上就差多了。但人之所以為人，也就在此。人類求生并不是容易事，必在能飛、能潛、能嚙、能螫、能跑、能跳，能鉆入地里，能寄生別的生物身上，在一群大小不一生物中努力競爭，方能支持生命。在各種困苦艱難中訓(xùn)練出了一點能力，把能力擴大延長，才有今日。

這么努力，正好像有點為上天所忌，所以在人類中直到如今，尚保留了兩種本能：一種是好斗本能，一種是懶惰本能。好斗與求生有密切關(guān)系。但好斗與愚蠢在情緒上好像又有種稀奇接合，換言之，就是古代斗的方式用于現(xiàn)代，常常不可免成為愚行，因此人固然產(chǎn)生了近代文明，然而近代文明也就大規(guī)模毀滅人的生命（戰(zhàn)勝者同樣毀滅）。這成毀互見，可說是自然惡作劇事例之一。懶惰也似乎與求生不可分，即生命的新陳代謝，需要有個秩序安排，方能平均。有懶惰方可產(chǎn)生淘汰，促進新陳代謝作用。這世界若無一部分人懶惰，進步情形，必大大不同，說不定會使許多生物都不能同時存在。即同屬人類，較幼弱者亦恐無機會向上。即屬同一種族，優(yōu)秀而新起的，也不容易抬頭。這可說是自然小聰明處另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