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得了。什么叫做計劃?你意思是不是說那個理性可以為你決定一件事情,而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從不曾交把任何一個人的?你試想想看:能不能決定三點鐘以后,從海邊回到你那個住處去,半路上會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這些事影響到一年兩年后的生活,又可能有多大?若這一點你猜測失敗了,那其他的事情,顯然就超過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遠了。這種測驗對于你也不是件壞事情,因為可讓你明白偶然和情感將來在你生命中的種種勢力,說不定還可以增加你一點憂患來臨的容忍力,和飲濁含清的適應(yīng)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點某一事上,你得保留一種信天委命的達觀,方不至于……”
我于是靠在一株馬尾松旁邊,一面隨手采摘那些雜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試去想象下午回住處時半路上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事情。我知道自然會有些事情。
第二節(jié)
到下午四點鐘左右,我預(yù)備回家了。在惠泉浴場潮水退落后的海灘沙地上,看見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和粉紅色的小螺蚌,散亂的在地面返漾著珍珠光澤。從螺蚌形色可推測得出這是一個細心人的成績。我猜想這也許是個小女孩子作的事情,隨同家人到海灘上來游玩,用兩只小而美麗的手,精心細意把它從砂礫中選出,玩過一陣以后,手中有一點濕汗,怪不受用,又還舍不得拋棄,恰好見家中人在前面休息處從藤提籃里取出蘋果,得到理由要把手弄干凈一點,就將它塞在隨身保姆肥暖暖的掌心里,不再關(guān)心這個東西了。保姆把這些螺蚌殘骸捏在大手里一會兒,又為另外一個原因,把它隨意丟在這里了。因為濕地上一列極長的足印,就中有個是小女孩留下的,我為追蹤這個足印,方發(fā)現(xiàn)了它。這足印到此為止,隨后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個大磐石走去,步法已較寬,可知是跑去的。并且石頭上還有些蘋果香蕉皮屑。我于是把那些美麗螺蚌一一撿拾到手中,因為這些過去生命,實保留了些別的生命的美麗愿望,活在我當(dāng)時的想象中,且可能活在我明日的命運中。
再走過去一點,我又追蹤另外兩個腳跡走去,從形式大小上可看出這是一對青年伴侶留下的。到一個最適宜于看海上風(fēng)帆的地點,兩個腳跡稍深了點,亂了點,似乎曾經(jīng)停留了一會兒。從男人手杖尖端劃在砂上的幾條無意義的曲線,和一些三角形與圓圈,和一小個裝相片的黃紙盒,推測得出這對年青侶伴,很可能是到了這里,恰好看見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駛過,因為欣賞景致停頓了一會兒,還照了個相。照相的大致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畫的曲線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閑適與等待中的厭煩。又可知是一對外來游人,照規(guī)矩本地人不會在這個地方照相的。
再走過去一點。近海灘盡頭時,我碰到一個趁退潮敲拾牡蠣的窮女孩,竹籃中裝了一些牡蠣和一把鮮明照眼的黃花,給我印象特別好。
于是我回轉(zhuǎn)到住處,上樓梯時照樣軋軋的響,響聲中就可知并無什么意外事發(fā)生。從一個同事半開房門間,可看到墻壁上那張有香煙廣告的美人畫,另外一個同事窗臺上,還依然有個魚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樣,尤其是樓下廚房中大師傅,在調(diào)羹和味時有意將那些碗盞碰撞出的聲音,以及那點從樓口上溢的菜蔬撲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覺。我不免對于在海邊那個宿命論與不可知論的我,覺得有點相信不過。其時尚未黃昏,住處小院子中十分清寂,遠在三里外的海上細浪嚙岸聲音,也聽得很清楚。院子內(nèi)花壇中一大叢真珠梅,脆弱枝條上繁花如雪。我獨自在院中劃有方格的水泥道上來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象問題,恰恰如歌德傳記中說他二十多歲時在一個鐘樓上看村景心情,身邊手邊除了本詩集什么都沒有,可是世界儼然為他而存在。用一顆心去為一切光色聲音氣味而跳躍,比用兩條強壯手臂對于一個女人所能作的還更多??墒嵌喽嗌偕賲s有一點兒難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來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