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了,長住青島伴同外來避暑的人,大家都向海邊跑,終日泡在咸水中取樂。我卻留在山上。有一天,獨自在學校旁一列梧桐樹下散步,太陽光從梧桐大葉空隙間濾過,光影鋪在地面上,縱橫交錯。腳步踏到那些蕩漾不定日影時,忽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覺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這個綠色迷離光影中,不可分別。超過了簡文帝說的魚鳥親人境界,感覺到我只是自然一部分。這時節(jié),我又照例成為兩種對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點自驕,有點興奮,“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宮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我試驗過了,還要從別人一方面作試驗。”
那個回音依然是冷冷的,“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證明前次說的偶然和情感實決定你這個作品的形式和內(nèi)容。你偶然遇到幾件瑣碎事情,在情感興奮中粘合貫串了這些事情,末了就寫成那么一個故事。你再寫寫看,就知道你單是‘要寫’,并不成功了。文字雖能建筑想象宮殿和城堡,可是那個圖樣卻是另外一時的偶然和情感決定的。這其中雖有你,可不完全是你的創(chuàng)造。一個人從無相同的兩天生命,因此也就從無兩回相同的事情。”
“這是一種詭辯。時間將為證明,我要作什么,必能作什么。”
“別說你‘能’作什么,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么,難道還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來決定?人人應當有自信,但不許超越那個限度。而且得分別清楚,自信與偶然或情感是兩條河水,一同到海,但分開流到海,并且從發(fā)源到終點,永不相混。”
“情感難道不屬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屬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識經(jīng)驗堆積而來的理性,能供你使喚。只能說你屬于它。它又屬于生理上無固定性的‘性’,性又屬于天時陰晴所生的變化,與人事機緣上的那個偶然??傊峭鈦砹α浚鈦碛绊?。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輝,就是它恰恰如一個星體為陽光照及時反映出那點光輝。你能不能知道陽光在地面上產(chǎn)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長得脆弱而美麗,慧敏而善懷,名字應當叫做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發(fā)炎?你能不能估計有什么在陽光下生長中的這種脆弱美麗生命,到某一時恰恰會來支配你,成就你,或者毀滅你?這一切你全不知道!”
這似乎太空虛了點,正像一個人在抽象中游泳,這樣游來游去,自然不會到達那個理想或事實邊際的。如果是海水,還可推測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常識感覺以上。因此我不免有點恐怖起來。我趕忙離開了樹下日影,向人群集中處走去,到了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這一來,兩個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見陌生人林林總總,在為一切事務而忙。商店和銀行,飯館和理發(fā)館,到處有人的洪流灌注,人與人關系變得復雜到不可思議,然而又異常單純的一律受“鈔票”所控制。到處有人在得失上愛憎,在得失上笑罵,在得失上作偽誓和偽證人。離開了大街,轉(zhuǎn)到市政府和教堂時,就可使人想起這是歷史上這種得失競爭的象征?;蛘呋蛴梦淖种谱髑f嚴堂皇的經(jīng)典,或用木石造作雖龐大卻不雅觀的建筑物,共同支撐一部分前人的意見,而照例更支撐了多數(shù)后人的衣祿。政治或宗教,二而一,莊嚴背后都包含了一種私心,無補于過去而有利于當前的……不知如何一來,一切人事在我眼前忽然都變成了漫畫,既虛偽,又俗氣,而且還將反復繼續(xù)下去,不知道何時為止,但覺人類一切在進步中,人與人關系實永遠停頓在某一點上。人生百年是勤,所得于物雖不少,所得于己實不多。
我儼然就休息到這種對人事的感慨上,雖累還不十分疲倦。
回來時,我想除去那些漫畫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用磧砂藏中諸經(jīng)作根據(jù),來把佛經(jīng)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屬于抑壓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象。我認為人生因追求抽象原則,應超越功利得失和貧富等級,去處理生命與生活。我認為人生至少還容許用文字來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試來用一枝筆重作安排,因此又寫成一本《月下小景》。